戰後大搜捕:搭上「癩病專車」那一天
1945年國民政府接收樂生院,更名為「台灣省立樂生療養院」,延續日治時期的強制隔離政策。但政權轉移初期,院內人力缺乏管理鬆散,且醫藥生活物資亦不足,有患者絕望自戕,也有不少患者逃離。隨著院務經營漸漸穩定,便以地區警力配合四處搜捕脫逃患者,並收容新發現病例。許多院民都是在這一段大搜捕時期(1949-1952)入院的。
癩病專車
癩病專車,一定是在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上面用紅紙寫著「癩病專車」。因為只用來載患者,和其它車廂相比,裡頭空空的。月台上有人不曉得:「咦,這裡空空,來這裡坐。」跑過來想要上車,看到紅紙,就會罵:「喔,這是癩疙車!毋通坐!」收容那天,從早上開始,每停一站都會被罵是「癩疙車」,一路被罵到台北去,我一開始全身都會起雞皮疙瘩,但久了,就痲痹了。
——李添培口述
大搜捕時期,貼著紅紙的「癩病專車」車廂,從台灣南端的高雄與台東出發,一路接收各地的患者,列車到站、全部患者下車之後,將車廂撒上石碳酸水,進行消毒。
1949年,就讀花蓮中學的李添培,放學回家,遠遠地看見父親朝他揮手,以為是叫他趕緊過去,誰知是要他趕快跑的意思。一踏進家門,李添培就被警察上了手銬,父親當下非常不滿,說:「他只是個孩子,你怎麼可以用手銬銬起來呢?」但警察說這是國家的規定,沒辦法。
李添培被送到花蓮警察局,關了兩天,等待其他患者陸續到來,一起坐車沿著蘇花公路來到蘇澳,在這裡的警察局又關了一天,隔天再坐火車北上。從火車站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微微暗了,大約下午4點多,衛生所的職員叫了台小型發財車,把在東部收容的20多位患者顛顛晃晃地載到了樂生院。
那時考入花中,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爸爸還辦桌、帶我去西裝店訂做制服,但是得到這個病,什麼都沒有了。被帶去樂生院的路上,有經過花中,我從車子的窗戶看出去,心裡想:「我還有機會回到這個學校嗎?」
——李添培口述
抵達樂生院,幾個新來的患者被送到當時的禮拜廳,很多的患者聚在那裡。李添培記得有些病重的患者,有的眼窩凹一個大洞,有的沒有了鼻子,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起來非常恐怖。一群新患者懷著離鄉的心情,拿著包袱靜靜站著,含著眼淚,無人支聲。
禮拜廳裡擺著一桶湯、一桶飯、兩樣菜。湯撈一撈,裡面沒什麼料,菜是豆豉炒豆乾,和一道高麗菜。每個新患者領到一雙筷子、兩個碗,大碗盛飯、小碗裝菜。但是,怎麼吃得下呢?李添培盛飯和湯攪一攪,吞了下去,這就是在樂生的第一餐了。再來,每人發一塊三尺的草蓆、一頂蚊帳、一條棉被、六塊床板,就被帶去各自的病舍。
「不如我現場解決就好了」
1951年,王順發應徵上台糖,擔任大响營農場第六分廠的內勤,管理轄下蔗田的種植、收穫、檢測、運輸等工作。正當做得順風順水、前途光明之時,手上卻開始長出一粒粒結節,臉頰與耳垂也莫名泛紅腫脹。糖廠醫務室中的醫生給他注射盤尼西林,但病情毫無改善,最後被確診為癩病。
回憶起醫生對他宣判診斷結果的那一刻,王順發驚恐得幾乎要昏去:「親像一聲雷公,從頭殼頂給我打下去。」為了躲避強制收容,他逃到別的莊頭,獨自居住在山邊一間空屋,但某日警察趁著王順發午睡時悄悄潛入屋內,待他醒轉,已來不及逃跑。
聽別人說,樂生那裡會挖一個洞,患者來就會被活埋進去裡面。我想說去樂生也是死、待在家裡也是死啊,一樣啊。想到那個恐懼感,我就想跟警察搶他們的槍,我說:「不如我現場解決就好了,不用去樂生那裡解決。」
——王順發口述
體弱的王順發當然沒有搶到警察的槍,他與其他屏東的患者一同被押送到高雄火車站,隨後送入樂生院;而持槍員警前來圍捕他、執行強制隔離的這一幕,至今烙印在王順發的腦海之中。
臭酸的肉粽
1952年農曆五月初,一天早晨,衛生所職員來到黃文章的家裡,要他收拾行李隨即出發,車子就在外面等著。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來了,黃文章雖然是養子,但從小收養他的阿嬤非常不捨,總是向職員跪下拜託再多給些時日,等到阿嬤過世,再也沒有人能為他求情了。雖然沒有上銬,但是來了那麽多警察,顯然是怕他逃跑。
我是夏天來的嘛,五月節要包粽子,阮厝的人拿了一串要給我帶來吃。以前是用布巾包著,包得緊緊的,我也沒有把它打開,那時先在高雄的醫院過一夜,天光就從高雄坐慢車,來到樂生院差不多傍晚了,肉粽已經臭酸去了,只好丟掉。
——黃文章口述
黃文章的行李中,除了衫褲、粽子,還有家人給的60塊錢,當時樂生院民一個月領的米菜金也只有幾塊錢而已,60塊算是很多了。這筆錢他一直存著,幾年後才拿出來作為飼養兔子的本錢。這一班車廂載了4個患者,中途沒有再增加,那時已是大搜捕的尾聲了。
入院後不久,黃文章曾經偷偷逃跑回家,才聽說附近鄰居也有一位中年的患者,病況比他嚴重,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被衛生所發現,但或許是因為知道他被強制收容的情形,心情鬱悶,不久後,在村子裡廟埕的大樹上吊自殺了。
以院作家
到了樂生院,同鄉的患者下來大禮堂找黃文章相認,便帶他去平安舍,但是屋子裡已經住不下,他只好睡在走廊,等到裡面有患者過世,才能搬進去。那個時候,黃文章以為只要把病治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但是老患者卻對他說:「出院?你還想要出院喔?」
而來到樂生大約10天後,李添培的父親來申請面會,但是「全身穿得像要進去核電廠一樣,包得剩兩隻眼睛而已,要是沒有聽他的聲音,還沒辦法認出他來」。父親也拜會了當時的劉明恕院長,兩人在院長室的石碑1前,用日語交談。劉院長要父親不用煩惱,把孩子交給樂生,一定會好好地照顧;治療方面,這是一個專科醫院,可以完全放心。
「這種病,生命差不多有多長呢?」,父親問,劉院長:「平均來說大約25年。」對當時14歲的李添培來說,25年還有好長好長啊,日子要怎麼過下去呢?但是看到石碑上刻的「以院作家」,李添培明白,這裡就是他這輩子的家了。
- 原為日本貞明皇太后所賜之「御歌碑」,刻著「 つれづれの 友となりても慰めよ ゆくこと難き われにかはりて」(與在寂寞中的生活者,陪伴做朋友,安慰他們。我難以分身前來,請代我致意),在每一間日本政府設立的漢生病療養所都有這樣的一座石碑。戰後第一任正式院長吳文龍上任後將原文抹去,改刻患者葉學文所題的「以院作家,大德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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