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和諧的「江湖」秘密:重看徐皓峰反武俠電影《師父》

聯合新聞網 林運鴻
圖/金馬影展

最近,兩岸三地的「江湖」,似乎有點熱鬧。在台灣,先是白狼犯罪集團熱烈擁戴的韓國瑜少俠(?)正式問鼎總統寶座;而在香港呢,武藝高強的元朗黑道與官府黑警結盟,大街小巷濺滿了和平示威民眾的鮮血。

不過台灣香港的江湖小波浪,終究比不上中原武林的驚心動魄。這幾年來,中國綜合格鬥界有位狂人徐曉冬,誓言「武林打假」,四處挑戰中國功夫高手,拆穿傳統武學騙局。但是當徐曉冬在實戰中輕而易舉擊敗多位太極大師、點穴大師的花拳繡腿以後,「大師」們具狀控告,於是徐曉冬被法院列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罰款40萬人民幣(約178萬新台幣)、微博帳號強制關閉、不許購買飛機票火車票,還被許多激憤的五毛群眾辱罵為「美帝走狗」。

說起來有點奇怪,武俠小說裡的英雄總是鋤強扶弱,但現實中那些帶著江湖氣息的人物,不是殘忍無賴,就是勾結官府,專門打壓善良正直。也許,華人社會中關於「江湖、武林」的浪漫想像,正隱藏了「中國文化」根深蒂固的秘密——為何國家如此強大,而公民社會如此孱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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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術秘傳、不與外人

2015年,由中國導演徐皓峰自編自導的《師父》,可說是繼《臥虎藏龍》、《一代宗師》之後,當代武俠片的影史留名之作。然而,假如我們從某種「功夫政治學」角度,來反思這部傑作,也許就可以明白,中國式的「江湖」,何以在表面平靜下暗藏重重凶險,又何以像徐曉冬這樣的好漢,在今日中國武術界幾乎寸步難行。

表面上,《師父》講述了一個江湖道義和現實利害難以兩全的故事。1932年,藝業驚人的拳師陳識(廖凡飾),從廣東來到拳館林立的「武術之都」天津,打算在此開班授徒,為詠春拳留名。然而,「拳館」這門生意卻被天津十數家武行所壟斷,他們並不輕易容許「南方小拳種」在北方立足。

為了獲得天津武術界的認同,陳識將小混混耿良辰(宋洋飾)收為弟子。依照「江湖規矩」,外地武師想在天津開設武館,就得要栽培一位本地徒弟。藝成後,徒弟代替師父前往本地武行踢館,一來證明外省拳術的實力,二來天津人輸給天津人,不至於讓天津武學失了臉面。

這部電影所描述的民初「江湖」,顯然充滿了黨派之私、門戶之見。一方面,各大門派謹遵祖訓,「不教真的」、「一生只能真傳二人」;但與此同時,天津武行又不允許外地拳師在自己地頭上傳授任何本領。

可以合理推測,天津武術界所要壟斷的,正是武館拳師的社會地位以及金錢收益。除此之外,保存國粹、光大拳術這類高尚理想,他們恐怕毫無興趣。這些藏私又排外的「武學宗師」,不過是機關算盡的經濟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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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草民不安於室

即便如此,對於本來在「腳行」當推車苦力的小混混耿良辰來說,有幸拜入詠春拳高手門下,卻是改變命運的大好機會。因為師父一句「練了拳,不能再幹體力活」,耿良辰與苦力弟兄反目,宣告脫離腳行。顯然,晉身為衣履光鮮的「武行人」,比起光著膀子、在大太陽下拉車的「腳行人」更為體面。

只是,耿良辰並不知道,自己只是武術界大老用以利益交換的棋子。

當耿良辰遵從師父吩咐,憑藉著出神入化的詠春拳法,一一打敗天津本地知名武師後,武術界竟然暗中向外省軍閥求援。於是軍方派人綁架了耿良辰,要求他離開天津,永遠不能再回故鄉。然而個性倔強的耿良辰卻不肯屈服,最後,耿的肚子被林副官(黃覺飾)插上兩把匕首,死在當初被自己遺棄的腳行兄弟懷中。

在這個意義上,《師父》展示了中國封建秩序的內在緊張。一旦底層庶民不安於室,試圖爭取哪怕極其有限的社會平等,那些長久以來習慣魚肉鄉民的士紳階層,便不惜聯合「官府」、「國家」的力量,綏靖來自草根的騷動抗爭。就好像中國歷代層出不窮的農民起義,多半敗亡於鄉紳與朝廷的聯手彈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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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總在高牆那邊

此外,在這部充滿古典文化符碼的反武俠電影中,一直存在著某種體制性龐大壓力,裹脅著江湖這個「民間世界」。

在故事中,外省督軍為了結納天津武行領袖鄭山傲(金士傑飾),安排了親信林副官,到鄭山傲身邊學藝。儘管鄭山傲從來沒有認真傳授武術,但林副官執禮甚恭,師父的大小花費都慷慨買單。

但是天下沒有白吃午餐。在師徒倆的一次練習賽中,林副官卻突然施展暗算,將師父打成殘廢。於是鄭山傲只能夠交出「頭牌」地位,黯然退出武林。這時外省軍閥不再遮掩自己的野心,林副官帶著士兵進駐天津武術界,從此,「武行的事情」要由軍隊接管。

即便各家門派對軍閥勢力的擴張揣揣不安,但是在電影結尾處,當陳識為了替徒弟耿良辰報仇,動手殺死林副官之後,整個天津武術界卻群起而攻,要將這位殺害軍方大人物的外省武師就地正法。

諷刺的是,多虧陳識的復仇,才暫時抵禦了軍隊想要收編「江湖」的圖謀。但是一眾天津武師毫不感恩,他們決定犧牲陳識的性命,來向官府交代。在江湖人物的狹窄視野裡,「自家門派利益」總是比「天津武術界」、「我們天津人」這樣的抽象集體更加優先。

說起來,作為宋代以來在華人民間普遍流傳的通俗文化想像,所謂「武林」或者「江湖」,隱隱揭示了中國地下結社欺善怕惡之特質。這些被文學修辭所美化的黑道團夥,雖然平日裡排擠外省、欺壓下層種種勾當,幹起來從不手軟,然而,一旦軍隊與國家打算插手干預民間世界,他們很快就站在高牆的那邊(好比當年青幫之於國民黨、今日香港黑道之於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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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江湖」的地方,沒有公民

痛恨當代中國武術界誇大、造假、欺騙風氣的「格鬥狂人」徐曉冬,大概沒有看過這部電影。

徐曉冬在今日中國武術界的遭遇,竟與《師父》中的民初武林如此相似:國家與社會聯合起來,為難、封殺一個說真話的人。即便他因拆穿傳統武術詐騙、推廣真實格鬥技巧而受盡打壓,但是,從未得到「武林」內部的聲援。

隨著中國經濟的畸形繁榮,這幾年來,神奇的「中國功夫」,成了市場上的一門火熱生意。無數武術學校結合地方觀光收益,同時也成為官方宣傳悠久古老華夏傳統的最佳樣板。

因此,強調科學訓練、現代格鬥技巧的徐曉冬,每一次在擂台上痛擊那些全身贅肉的「傳統武學大師」,都是斷人財路,同時也質疑了北京當局在民族主義宣傳下大肆吹捧的「優越中國文明」。

沒有人會感激徐曉冬這樣的烏鴉。中國武術需要的不是進步,而是「現狀」持續因循苟且。就像電影《師父》中,天津武師自己承認:「廣收學員的武館是名聲造出來的。政客作政績、商家作名聲,等他們做夠了不再捐款,武術的繁榮也就斷了。好日子不長,何必當真?」

在今天的中國,大肆販售撫今追昔、緬懷傳統這樣的集體情緒,正是「武俠」文類的最大商機。然而,真正阻礙民間社會邁向成熟進步的,其實也是「江湖文化」的某種殘餘:虛弱的地方結社、黑幫式的宗族倫理,還有見利忘義之國民氣質。

這恐怕也是為什麼,在這個動輒「維穩、和諧」當代強國,極為少數的那些誠實、正直、追求公義的現代俠士,就此沒有結局。

林運鴻

當代文學、大眾文化的重度愛好者。感興趣的問題是,靡爛而虛幻的符號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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