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倒有點像舊冰箱」:抒情太多,思想和溝通太少的國文教育
上個週末,學測國語文寫作題目「如果我有一座新冰箱」揭曉,居然瞬間成為網路迷因。
不知道是不是太過懷念學生時代皺眉硬擠作文的「回憶」,許多早已告別考試的成年人,紛紛在臉書上二次創作:某法律團隊寫下金庸版本的「神雕冰箱」,某教授則表示「新冰箱」可以用來冷凍天竺鼠車車,還有媒體人抱怨,有了「新冰箱」要放哪裡?反正,受薪階級根本買不起房子。
這些二創歡樂輕鬆,但是,人們對於「如果我有一座新冰箱」一事,隱隱帶有不以為然。那情緒類似於中學生看待「我看倒有點像綠豆糕」、「父親是個胖子」、「娘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等等廢到讓人苦笑的「國文課本金句」。
作為義務教育主科,從聯考時代開始,作文題目就不外乎冰箱、獨木舟、溫暖的心、歪腰的郵筒等等。這些缺乏明確知識內容或可信評分標準的題目,不禁讓人懷疑,政府強制我們接受的十二年國文教育,難道只是言不及義的廢話練習?
纖細、華美的文字遊戲
細看學測考題「如果我有一座新冰箱」,還提供了作家柯裕棻和黃麗群的兩段文字,要求考生仿效。柯文說心靈有如冰箱,寂寞經過冷藏也不會變質;黃文說家庭有如冰箱,生計有餘裕才有信任與安全。雖然柯黃兩位都是優秀當代作家,但是這考題是小學程度:「冰箱就是XX」,請填入適當類比。
如此一個卑之無甚高論的命題,考生任務在於找到可以連結冰箱的「XX」,最好還要迂迴、曲折,來把簡單比喻添加美學靈光。所以我們可以想像,如果真有學生發揮創意,也寫出「楊過撿到獨孤求敗的冰箱」、「冰箱監禁天竺鼠車車」、「從冰箱談台灣居住正義」,大概只能低分甚至零分。這是因為現行國文教育,既不鼓勵「幽默風趣」,也很感冒「時事議論」。人人都知道大考作文唯一標準——感性纖細、詞藻華美的文字遊戲。
以康熹出版社高中國文第五冊為例,文言文與古典詩詞高達十課,餘下四課現代文學,分別是龍應台〈大山大河大海〉、楊牧〈十一月的白芒花〉、周夢蝶與林泠的新詩,以及黃春明〈戰士,乾杯!〉。十三比一,壓倒性勝利。除了真摯寫實的黃春明,課本裡全是強調「優美典雅」的「文學作品」。
這便是台灣國文教育獨一無二的特徵:我們投注大量資源所培養的「國民語文能力」,其實非常狹隘。背誦生冷字句、古代詩詞,然後再運用這些「國學素養」,來寫作不知道是矯情還是婉約的「唯美散文」——此方針背後,其實是中國貴族文學「言志緣情」的古老傳統。
「國學素養」還是「語言技能」?
獨尊「言志緣情」的國文教育,有其歷史因素。1960年代晚期,政府實施九年國教,對於「中學國文課程」應該如何設計,當時的教育從業者有一些爭辯。
師大教授沙學浚認為,國文教育只能是「國學教育」,必須從小浸潤於優美深邃、典雅感性的古代典籍之中,中華文化才能夠在這塊已經分離祖國多年的島嶼上牢牢生根。但是國語實小校長王玉川不以為然,他強調現代教育理論重視的是理解與應用,因此國文課程應該要增進國民的「語文技能」,諸如溝通表達、邏輯分析、應用寫作等等。
在當時反攻復國、「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時代背景下,政府最終採納了沙學浚「國學教育」的方針,而真正具有學理基礎的「語文技能」,就此無人聞問。這段被忽視的往事,基本上也決定了未來台灣國文課程的根本形狀——重視感性、抒情、典麗的「文學性格」。
近年來,隨著政治氣氛轉變,國文教材終於慢慢調整,稍微提高了台灣作家比例(還是很少,而且大半仍是「文字非常優美」的外省作家),但是,根深蒂固的東西事實上沒有鬆動:「文學」跟「抒情」仍是國文教育的核心,甚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這也是為什麼,每年的國語文大考,仍然壓倒性地集中在感性抒發與冷僻詞彙。講得好聽,這是一種菁英導向的教育方針(所以對勞工階級小孩極度不友善);講得難聽,國文課程差不多就是無病呻吟,只是這種「呻吟」非常講究發音——高分的訣竅就在於,那腔調是否足夠銷魂嫵媚、仙氣空靈。
語言教育應該回應「國民需求」
重視「典雅文學」的國文教育方針,到底成不成功,我們的國民有沒有成為七步成詩的才子佳人,這裡姑且不論(但是不妨對照一下,台灣書市那慘淡的文學銷售)。不過若是從工具性、公共性的角度,來檢視戰後的義務教育成效,那麼前述這種獨沽文學一味的國文課程,對於當前理盲濫情的文化氛圍,恐怕居功厥偉。
我們可以毫不費力辨認出今日台灣國文教育的許多「特質」:少量閱讀、大量背誦、缺乏任何邏輯訓練、對於當代人文社會思潮極度陌生、完全沒有任何口語表達、與現代生活脫節的古典導向。與此同時,國文課程也根本沒有一絲一毫自覺,來幫助學生獲得在畢業後、在職場上,普通人迫切需要的種種語言技能(比如簡報、分析、自我推銷等)。
這些現象顯示的是,長久以來,國文教育從來就沒有考慮到,「普通國民」的一般需求,也忽視了「優秀學生」真正需要的學術論述養成。換句話說,中學國文課程不過是在義務教育中強硬安插的中文系先修班,儘管那些從「中文系」畢業的國文教師們,即使很懂孔孟李杜,卻對什麼才是「現代教育」,幾乎一無所知。
「文學教育」應該有特權嗎?
當然,一個健康、完整的教育體系,絕對需要培養國民的基本文學素養,然而我們也應該牢記,「文學素養」只是語文教育的「一小部分」。更何況所謂「文學」包羅萬象,有寫實批判、有怪誕荒謬,從來不只有看起來人畜無害的修辭技術跟抒情傳統。
說來奇怪,台灣的中學教育已經歷經多次大小改革,然而只有封閉的國文體系,能夠舊瓶裝舊酒。從「典雅古文」延續為「抒情美文」、從百分百的(古典)文學教育「轉變」為百分百的(抒情)文學教育,從而幾乎遺忘了,「語文」其實包括思想、溝通、紀實、批判等等不同的社會功能。
就此而言,今日的大學入學測驗,我們仍渾然不覺地使用「如果我有一座新冰箱」這類八股試題來篩選考生語文程度,這恐怕就是國家教育政策上的重大警訊。
太久以來,本應屬於小眾愛好的文學教育,在必須面向所有國民的義務教育中,佔有了不應該擁有的額外份量——幾乎是全部國文課程的份量。真正的問題在於,膨脹多年的「文學」課程,在未來是否分配一些時數,轉移給受教者可能更為需要的哲學思考、媒體識讀、應用寫作等等其他人文面向?這也許才是,已經被「中學教育這座超大型老式冰箱」冷凍許久的更為根本困境。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