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冇照跳》:香港回歸這些年,我舞故我在

聯合新聞網 吳思恩
《冇照跳》劇照。 圖/取自城市當代舞蹈團

1987年4月16日鄧小平強調回歸後的香港,將「馬照跑,舞照跳,保留資本主義生活方式。」距離《中英聯合聲明》所述的「五十年不變」還有一段時間,但在經歷雨傘運動反送中運動之後,香港人認為的不變,與港府認為的不變,亦或北京認為的不變,顯然已有了巨大差距。

《冇照跳》是2017年完成的作品,當時適逢九七回歸20週年,黃炳培導演訪問了三位藝術家,分別是伍宇烈、梅卓燕與邢亮,藉由舞者之眼透視香港回歸後的變化,以及舞蹈之於人的關係。作為香港現代舞的重要紀錄,本片將於2020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作台灣首映,在香港反送中運動開始後的隔年觀賞,或許會與當年觀賞的觀眾有不同的感受。

片名與選角

冇(ㄇㄡˇ)為廣東方言,是「沒有」的意思,與粵語中的「舞」讀音相同;而在古字中,「舞」又等於「無」。如此巧妙的連結增添了片名趣味,也象徵這些舞蹈家在亂世中,依舊要一直舞下去的悠然與狂熱。即便沒有觀眾、沒有空間、沒有功名、沒有任何身外之物,他們都將用舞蹈揮灑生命。

本片的選角很有意思,伍宇烈是香港人,主要與導演對談的是舞蹈與「人」的關係,因此他的片段多有其他舞者的訪談,也有他與弟弟一同跳舞的畫面;梅卓燕出生於廣東,是半個香港人,導演從她身上尋找舞蹈與「城市」的關係,她帶著攝影師走訪許多地方,也曾擺張椅子在市場開始狂舞;邢亮則來自北京,導演從他身上挖掘舞蹈的本質,因而邢亮的片段通常搭配全黑的背景,讓他一人侃侃而談,或是拍攝攝影師拍他跳舞的畫面。

本片由三位舞者的訪談與舞蹈穿插輯成,並以上述巧妙的安排清楚劃分了舞蹈之於個人、之於群體、之於社會的關係。

《冇照跳》劇照。 圖/取自城市當代舞蹈團

舞蹈與人

片中三位舞蹈家都有即興演出,舞蹈對他們來說,彷彿是一種最原始的「發聲」,藉由肢體的延展,將心裡的情感傳至指尖,試圖打破無形的疆界。

伍宇烈擅長在編舞時尋找細節,讓舞蹈動作發揮舞者的技巧,是動作配合著舞者,而非舞者配合著動作。由此便可稍稍理解,這群人為什麼會「舞照跳」——不需要任何媒材,只要自己的肢體還能擺動,就能呈現一支舞蹈。

獨舞感受自己,接近自我,甚至稍微顯得自傲,在舞室的空間之內,主宰所有;而合舞則須感受他人,等待那人蹬下的足傳來的震動,承接手臂揮盪時空氣的流動。這並非兩人進到同一場域就能自動連結上,正如同觀眾不可能一進到表演場地就看得懂舞蹈。人與人之間的連結需要時間,也不是難以捉摸的「化學變化」可以說清。

舞蹈與城市

梅卓燕從小不敢靠近球場,因為那裡龍蛇雜處,可過了三十年,她竟悠然地獨舞於此。舞蹈帶領她來到許多地方,包括各種表演場所,任何一個足夠她舞動的空間,以及演藝人員的重要地標——「大會堂」。

當有了觀眾,「觀舞」即從個人連結到社會:排隊買票、等待進場、觀賞舞蹈,甚至結束後給予掌聲等等。這些由「個人」的舞蹈延伸出來的「公眾」活動,結合了場域之後,便讓舞蹈與這座城市有了連結,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社會現象」——由特定時間、特定地點,以及特定的人一同建構出來的記憶,將銘刻於這座城市的歷史之中。

時光流淌、城市變遷,居住與往來其中的人也變化著,舞蹈家隨著時代前進,也停滯在每一個當下,偷得一刻漫舞。沒有人能以昨日的自己面對今日的香港,當肉體老去,留下的將是一次次當下的見證。

《冇照跳》劇照。 圖/取自城市當代舞蹈團

舞蹈的本質

邢亮則直接點出了本片要旨:「如果要是從沒有照跳的時候,沒有語言,沒有文字,那時候心裡是最單純面對一個叫本體的東西。」他要攝影師只拍他身體的某個部位,不管他做什麼動作都要想辦法拍。他帶領攝影師隨著自己移動,即便沒有觀眾。如此互動卻比任何的「演出」來得強烈,藉由鏡頭的凝視,探究肢體語言中最深刻的密語。

邢亮認為,如果沒有視覺,要如何感受舞?弔詭的是,跳舞及編舞並不一定需要視覺,但人們卻已習慣以視覺接收舞蹈。少了視覺的桎梏,在聽覺與觸覺的輔助下,我們依舊能感受一支舞的模樣,或許意外地更接近邢亮所追求的舞蹈的本質。

凝視社會之舞

藝術作為與社會對話的媒介,身在香港的藝術家或創作者,無可避免地談及發生在2014年的「雨傘運動」。身為中國人的邢亮自是較為矛盾的角色,他透過新聞旁觀著,卻也深知自己身在其中。不同人對社會運動的評價或有不同,但身處同一片土地的人不會是局外人,同樣也會深受影響,甚至改變對世界的看法。

而生於廣東,長於香港的梅卓燕,則帶著一把黃色雨傘在城市各處舞著。雨傘運動雖已過去幾年,但它帶來的影響仍潛伏於城市,只要撐起黃色雨傘,必有人想起那一年抗爭的日子。梅卓燕或是倚著扶手,或是或獨自站在路中央,就能將一把雨傘所搭建出的避風港,與城市無聲疊合。

冇照跳,我照跳

藝術家很難獨善其身,比常人更細膩的觀察與思考,將不斷支撐並榨取自我。在香港這些年的變遷中,他們依舊跳著舞,即便社會局勢不同,但為了自己而舞的心情依舊存在。他們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融入舞蹈。至於誰看、有沒有人要看,並不是那樣重要。正如邢亮所說:「沒有抵抗、沒有評判……沒有舞團、沒有劇院……我照跳。」

舞蹈是他們與世界對話的方式,他「說」了,至於世界有沒有聽見,不是他關心的。傳遞源源不絕的感受,是他們對這個世界最純粹的溫柔。

吳思恩

政大外交系學士,政大俄羅斯研究所碩士,研究興趣為俄國電影政策,望持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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