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遠比虛構瘋狂——評西班牙燒腦懸疑片《搭火車旅行好吃驚》
《搭火車旅行好吃驚》(Advantages of Travelling by Train)為西班牙新銳導演阿里茲莫雷諾(Aritz Moreno)的首部劇情長片,本片看似黑色喜劇,卻難以用幾句話簡單歸納其屬哪種類型,因此被國外許多影評詡為「無法歸類的電影」。
導演曾表示:「這部電影是多種風格與我喜歡的幽默之結合」,誠然,片中將許多看似無關的情節串在一起,且完全沒有讓觀眾感受到導演試圖在各個主題間取得平衡,這在西班牙電影中很少見。本片改編自西班牙暢銷小說《Ventajas de viajar en tren》,敘事荒誕卻又隱約帶點真實感,讓人十分驚艷導演將文字轉化為影像的功力。
《搭火車旅行好吃驚》分為三個章節,第一部分敘述了出版社編輯海嘉在搭火車時遇到自稱精神科醫師的安荷,為了打發搭車時間,醫師安荷向海嘉說了一個病患的故事。第二部分道出海嘉的顛簸情史,第三部分則是海嘉重新找到醫師安荷,並揭曉謎底。
醫師安荷說的故事中包含了好幾個故事,如同俄羅斯娃娃般,每個人從別人口中聽來一個故事,再將其轉述給下一個人,但在轉述時因自己也參與其中,而又增加了本來不在原初故事裡的敘述。
當故事越趨複雜,聽故事的人(包括觀眾)必須層層拆解,才能得知故事最核心的部分。在醫師安荷下車買三明治、卻沒來得及趕回火車後,海嘉翻閱了安荷的筆記本,發現其中有許多光怪陸離的案例,因而想將它們集結出版。
所有的荒誕如今已成為真實
片中,醫師安荷述說了關於他的病患——馬丁的故事。馬丁是一位妄想症患者,因為他說的故事實在太過荒謬,所以沒有人願意相信他,但我們只要細細思索就會發現,這些故事可能早就在世界某個角落上演。
馬丁是一名垃圾車清潔員,他認為垃圾車收完垃圾後,垃圾並沒有被碾碎,而是完好地保存下來,供政府作指紋搜集。而從人們平常丟棄的垃圾中,就能知道垃圾原有人的喜好、習慣,甚至是性生活。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已無需懷疑科技能否達成這些事,而是該思考,是否已有組織或政府暗地裡做著這些事。
事實上在威權國家,政府的監控昭然若揭,長年住在籠子裡的鳥總以為會飛的鳥才是怪物;在民主國家,人們願意放棄部分的權利與隱私,只求一個更為安全與穩定的生活,而人們其實沒有能力阻止政府濫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選票,以及法律對於政府權力的限縮。
被權威豢養的社會
馬丁對醫師安荷說的故事裡,有一段特別驚心。馬丁在戰地認識了經營兒童醫院的麗娜,為了維持醫院營運,麗娜不惜賣淫,最後更不得不每個月送走一名孤兒。麗娜本以為這些孩子有了美好的新家庭,沒想到卻是被送去拍性愛影片,或是落入被性剝削、摘取器官的悲劇之中。
然而沒有人相信馬丁的說辭,因為這些故事聽起來是那麼難以置信,人們的質疑都是為了保護自己對世界的期待,相信世界其實沒有那麼糟糕。為了保有對人類的最後一點信任,我們選擇忽視這些悲劇,有時候甚至以「陰謀論、謠言、作假」稱之。人們並非真的不相信這些悲劇的存在,而是當深深的無力感襲來,有些人選擇閉上了雙眼。
馬丁因此被上級開除,馬丁的父親更選擇相信政府的指控,而不相信兒子的說辭。當政府或權威機關指控人民時,很少有人會反過來質疑他們,因為我們已習慣權威所說的「真實」。即便人們對政府、權威的信任度也時高時低,但卻依舊少有人挑戰其是否說謊,更不會有人進一步反思與質疑體制。
筆者觀賞本片時是「韓國N號房事件」揭露的隔天,我們能在每一個黑暗時刻望見人性光輝,卻也不得不承認,人性的慾望與黑暗,遠比我們想像的更為駭人,一切悲劇都與片中情節不謀而合。
從未止歇的性暴力
本片另一主角海嘉,也曾遭遇性暴力,她的丈夫愛狗成痴,甚至將她當成狗,送她項圈、要她和狗一樣生活。另外,醫師安荷的筆記本裡,記載了一名軟骨症患者的故事,他因長期臥病在床,只能透過影片認識外界,當然也包括「性」。當他第一次與女性發生關係時,就模仿了性愛影片中的行為,導致原本喜歡他的女人氣憤離去。
散落在片中的性暴力,或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能的線索:許多人並沒有在成長過程中正確地認識「性」,這位與世隔絕的病患,就是其中最為極端者。而這三個故事看似發生在不同人身上;三種情節看似程度、形式有別,卻都緊緊依著「性暴力」此一主題,不禁讓人猜測,原著作者是否想藉這些看似荒誕的故事,提醒人們對性暴力、性犯罪的關注。
比如戰地醫院的孩子被送去拍性愛影片,有著奇怪性僻的有錢人與身處戰地的孩子代表著極大的權力落差,在客觀認知中,也是最難以逃脫的一種。海嘉被丈夫以羞辱般的方式進行性行為,這是處於愛侶關係中的性暴力。雖然兩者的權力落差未如前者那樣巨大,但海嘉的滿心愛意卻淪為伴侶施暴的助力。而即便這樣的性暴力可透過法律解決,若受害者未能放下自己的依附心理,便可能陷入悲劇的循環。
軟骨症患者模仿性愛影片的行為,讓他的愛人感到不被尊重,他是多數人認知的弱勢者,但在性關係中,他依舊成了加害者,即便他可能是無心的,而一切都來自於他對於「性資訊」接收管道的嚴重偏差。三段故事的主角完全處於不同的社經地位,以及不同結構的人際網絡中,卻都落入了性暴力、性犯罪的淵藪。
足夠荒謬,才更顯真實
先不論精神科醫師安荷說的故事之真假,若沒有取得當事人同意,就將病況透露給第三人,在許多國家都是違反法律的。在台灣,許多醫師將他們從醫以來遇到的經歷寫成書籍出版,或者受邀到綜藝節目,在公開場合大談病患隱私,並且還大受歡迎。
總的來說,《搭火車旅行好吃驚》使用許多特寫鏡頭,聚焦片中人的面容,近距離感受他們的情緒,也更凸顯本片演員的演技都十分出色。儘管片中故事充斥著暴力與血腥的畫面,但通常都是特寫旁觀者的臉,看著噴濺的血跡將施暴者的理智拉回;又或直盯著旁觀者越加恐懼的表情、及被鎖在喉頭的驚叫,再輔以棒棍落下的敲擊聲,讓許多片段只聞其聲卻更顯驚悚。
小說和電影本來就是虛構的,為什麼要讓它們看起來像是真的一樣?電影裡不乏一些彷彿衝破屏幕隔閡的角色,叨唸著不該由虛構的人物說出來的言語。然而當劇情超越觀眾所能想像,甚至違反大眾的普遍認知時,又會有觀眾抱怨「編劇腦洞開太大」等等,在虛構中找尋樂趣的人們,此刻卻又想從中撥離出真實。然而最悲傷的是,正因為劇情足夠荒謬,才更顯得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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