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語課》:那些曾斷裂的名字,我們該如何記得?

聯合新聞網 吳思恩
《波斯語課》劇照。 圖/IMDb

近日因某迴轉壽司連鎖店推出諧音哏優惠活動,使得全台掀起一波改名風潮,這波「鮭魚之亂」衍生出許多討論,包括改名造成的行政問題、法律探討,以及「名字」的意義似乎存在了世代差距等等。剛上映的白俄羅斯電影《波斯語課》(Persian Lessons)中,名字成為貫串全片的重要元素,也讓這部以納粹屠殺為主題的作品,有了不同於以往同類電影的視野。

姓名意義的多層轉換

《波斯語課》為真人真事改編,敘述猶太人吉爾斯謊稱自己是名為「瑞札」的波斯人而得以存活下來,但卻必須教德國軍官克勞斯波斯語,吉爾斯為了保命必須創造出一個全新的語言,以便成功騙過克勞斯。

克勞斯指派給他謄寫、刪除囚犯姓名的工作,吉爾斯靈機一動,將這些名字的某段字母擷取出來,作為偽波斯語單詞。這些已逝的、即將逝去的名字,鋪墊了吉爾斯一天又一天的光陰,這些名字對納粹來說微不足道、不被記得,甚至於在盟軍即將勝利之際,都成了灰燼。

每一個偽波斯語單詞,都代表了一條生命,名字的意義在此刻如此沉重,也如此具「存在感」。這些名字的意義並非訴諸父母的祝福、訴諸姓名學、改運的工具性質,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曾經被歷史狠狠碾壓的證明。

這些名字曾經被切割、提取,被遺忘、燒毀,最後因為吉爾斯生還,而重新以「完整」的型態面世,如同《可可夜總會》(Coco)所說的「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你」。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必須不斷地回溯歷史,不斷地拍攝電影訴說悲傷,是為了不再遺忘;無論是受害者,抑或人類曾如此殘暴的過往。

《波斯語課》劇照。 圖/車庫娛樂

《波斯語課》劇照。 圖/車庫娛樂

何謂「真實」的語言?

本片重新創造一個語言絕對是最大看點之一,吉爾斯不但要創造出這麼多單字,自己也得將它們背起來,以免穿幫。有趣的是,在一開始吉爾斯就創造了代表麵包的單字「拉吉」,並重覆誦念,因此觀眾大都對這個單字印象深刻。

後來,克勞斯問他「樹」的波斯語怎麼說時,他又回答了「拉吉」。如果觀眾瞬間為此感到緊張,那麼導演就成功地傳達了「語言」的重要意義:不論這個語言是真是假,語言是用來溝通的,觀眾們都跟著劇中人一起學習了個語言。

即便我們不熟悉一個語言,但大都能抓到其特別的發音、腔調、慣用語彙,猜測它是哪一種語言,甚至成為朋友之間模仿、嬉鬧的元素,例如日文的desu(です)、韓文的sumida(습니다)等等。本片的「偽波斯語」的腔調與發音,對於歐洲人來說並不常見,也混有類似東方語言的「二重音」。該語言由莫斯科國立大學的語言學家安東基洛夫(Антон Киров)所創造,由於電影中所出現的名字都是真的,他透過這些名字創造了600個單詞,甚至考慮到了單複數和文法的問題。

事實上,世界上大約有六、七千種語言,其中約30%使用人數不超過1,000人,尤其在種族繁多的俄羅斯,更存在僅剩下少數家庭在使用的語言。因此,我們甚至無法說吉爾斯創造的語言是假的,只要有人在使用,這個語言就仍然存在。然而,一旦克勞斯不再相信它,它便跟著消失了。

這個語言誕生於吉爾斯與克勞斯的相遇,正印證了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觀點:「語言是透過不同民族之間的交流而形成的」。猶太人與德國納粹看似是最為極端的兩面,兩人之間的第一句偽波斯語句子卻是「我愛你」,在導演的刻畫下,語言跨越了種族,使得本片即使被與《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辛德勒名單》(Schindler's List)等經典納粹屠殺電影比較,依舊有其獨特、可觀之處。

飾演吉爾斯的阿根廷演員比斯卡亞精通英、法、義、德語,讓他來飾演這個角色更是饒富趣味。電影是世界共通的語言,而屠殺更是世界共通的悲劇,克勞斯要吉爾斯幫他翻譯40個單字時,他卻只寫了39個,並提議吉爾斯填上「真實」這個字作為第40個字,不僅是暗示了對吉爾斯的考驗,更為戰後以吉爾斯之口說出真相互相輝映。

《波斯語課》劇照。 圖/車庫娛樂

《波斯語課》劇照。 圖/車庫娛樂

被返還臉孔的納粹與猶太人

《波斯語課》為俄羅斯、德國、白俄羅斯合拍的劇情片,被選為第93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白俄羅斯代表。本片雖然在白俄羅斯拍攝,但因主創多非白俄羅斯人,也沒有使用白俄羅斯語,而被撤銷參賽資格。然而,本片在德國大受歡迎,或許是因為作為歷史上的加害者,人們已經對年復一年的大屠殺作品感到疲乏。

電影中的納粹軍官多數缺乏人性,而《波斯語課》的克勞斯有時卻是友善、浪漫的,他依舊虐待猶太人,但在與吉爾斯相處的過程中,納粹軍官的生命被延展開來。觀眾得知他有個哥哥,因為與他理念不合而離開,並搬到了德黑蘭,而克勞斯戰後也想到德黑蘭開餐廳,納粹軍官的平凡面孔突然完整了。甚而,他愛詩的浪漫性格也是當初他加入納粹的原因,只是年少時對某個理念的懞懂,卻讓他成了無法回頭的殺人魔。

或許這樣的角色刻畫,會讓觀眾懷疑導演美化了納粹,但若從另一個角度觀之,便能發現納粹的人性面孔更凸顯了猶太人的悲涼。同樣都是平凡人,卻因為種族不同,猶太人被迫拋棄過去,吉爾斯隱姓埋名、登記簿上的名字被燒掉、劃掉;猶太人也失去了未來,葬身於一個個毒氣室中。

《波斯語課》劇本由俄文寫成,並翻譯成英文,在片場則使用德語進行拍攝工作,而片中許多囚犯都是白俄羅斯當地的素人演員,在二戰時期,白俄羅斯亦曾為德軍所佔領。從這些元素來看,這部電影本身就是一本共同日記,藉由書寫這本日記,人們為集體傷痛找到出口,而導演希望,每個人都可以至少記得一個偽波斯語單詞,加入記憶的回歸旅程。

吳思恩

政大外交系學士,政大俄羅斯研究所碩士,研究興趣為俄國電影政策,望持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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