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變形走鐘」的探索之旅——讀陳思宏《佛羅里達變形記》

聯合新聞網 彭紹宇
圖/鏡文學

六個台灣小孩,1976年出生,都是龍子龍女。台灣人民虔誠,新生兒數每到龍年總會突然飆升,龍寶寶背負著期望和不切實際的投射,誕生在這世上。而那年出生的六個龍子龍女,在他們16歲的夏日,一齊來到佛羅里達。

夏日三部曲:「正常」的缺席

作家陳思宏「夏日三部曲」的第二部,繼《鬼地方》後,從彰化永靖到佛羅里達,跨越時間、地域的書寫同樣引人入勝。《鬼地方》和《佛羅里達變形記》像是一場辯證,一次對照,「正常」的缺席依然是作品特徵。

巧妙設計的故事軸線,歸鄉與出走的連結來回拉扯,只是這次更具精神性而非地理性——從自己的家鄉來到異地,反而是從自我的異地回到家鄉。有趣的是,台灣北緯23度,佛羅里達最南端北緯24度,放置在地圖的大尺度來看,兩者幾乎位於同樣緯度線上。橫跨一片太平洋,遠離家鄉,遠離畸形的成長環境,這群孩子將變成什麼樣子?

以一封2020年充滿謎團的遺書開始,作者帶我們回到16歲的夏天,在佛羅里達南邊沙灘上,青春葳蕤、情慾探頭,陽光燥熱得使人變樣,也催人壞掉。

這群龍子龍女是父母精心創造的產物,集體在佛舍里成長,在蓮花的庇蔭下茁壯。但佛舍另有目的,蓮花則早已過期,表面皎潔體面,實則身處失序邊緣。而這時,難得一次脫離父母爪牙的佛羅里達夏令營,就成為故事壞掉的起點。自由的號角響起,眾人脫下面具,拋開傀儡繩索,做回自己。

佛羅里達也是「鬼地方」

陳思宏在《鬼地方》中,從異鄉(德國柏林)寫家鄉(彰化永靖),回看成長的歷史痕跡,自我與家庭,乃至於家鄉的情感糾葛,建構出怎麼逃也逃不出的「鬼地方」,釋放那些鬼言鬼語鬼人鬼事,叫醒每個人心中都有的一處幽暗的鬼地方。

《佛羅里達變形記》則從家鄉寫出異地(佛羅里達),佛羅里達也是鬼地方。青春期那年的佛羅里達之旅,成為改變這群孩子一生的鬼魂,陰魂不散,這次他們變形,高溫下理智斷線,原相畢露。

角色各色各異,有鄉下小孩凱文,海外長大的阿曼達,醫家閨秀安妮,家庭缺陷的小史、萊恩和克莉絲汀,唯一的關鍵字是「受傷」。被家人傷害,被期待傷害,被社會傷害,被青春傷害,於是這趟佛羅里達之旅是一次解放,是成長啟蒙,人人把內心的瘡疤坦露出來,一起交心、探險。

他們互相看不順眼彼此,卻又最了解彼此,開著自己難以駕馭的大車,在通往自我的道路上全速前進。作者寫邪惡,寫貪婪,寫性慾,寫屁聲,正因它們都是最不掩飾,最無保留。

離散與聚首,1991年與2020年的相互穿插

另一個時空是2020年,瘟疫大年,正是人與人最疏離的時刻,這群男女30年後卻在這時重新聚首,從世界各地飛回佛羅里達,飛回當年的袒露瘡疤的海灘,尋覓青春留下的足跡。但人事已非,紅鶴老去,鱷魚斷裂,只有夏天依然催人變形。

全書在1991年與2020年之間穿梭,其中一章回到更久遠的1976年,那是他們出生的那年,也是寫著答案的一年,屆時這場葬禮的來由,才在讀者眼前攤平,解謎。原來是青春惹的禍,是夏天惹的禍,走鐘,亂性,精密程式某個小螺絲釘鏽了,於是整組「害了了」。但也是在那時,限制被打破,罪愆獲釋放,變形之後重組,看破世界手腳,探索之旅方能結業。

陳思宏的小說一向與「自我」有關,東方社會慣於壓抑自我,將人放入預先設計的容器中成長,界線隱形但森嚴。《第九個身體》探索自我身體,《鬼地方》探索自我原鄉,《佛羅里達變形記》則探索自我意識,活出自己的樣貌,在充滿勒痕的世界裡頭鬆綁自己。

在他的文字運用當中,打造眾人皆能共鳴的鬼地方,也打造這一片流著油的熱帶雨林,文字裡驟雨降落,風暴四起,段落間慾望熱氣迸發。面對醜惡與真實,作者文筆犀利,誠摯,勇敢。

小結

在寒冷的歐洲冬日讀《佛羅里達變形記》,外頭已是零下冰凍世界,一開卷卻是熱氣氤氳,彷彿踏入另個平行時空,在冬天想像夏天,感受遙遠的佛州陽光,與書中情節的「跨越」別有呼應。

我邊讀邊瀏覽Google地圖,釘住小說中一切故事發生之處——Key West——那是佛羅里達往海方向的盡頭,美國本土的至南,與古巴僅隔百里相望,那片海是墨西哥灣流的起點,也是北大西洋暖流的來源,暖化整片北歐。走回「熱」的上游,背景音樂放著Carole King的《Tapestry》專輯,我點入街景導覽,漫無目的左彎右拐,漸漸在地圖上失去方位。

在攝氏30度的街上兜轉,橄欖樹兩側排排站,不遠處的海洋波光粼粼,炙熱陽光灑落,曝曬下,我也彷彿看見那六個少年少女,與他們的鱷魚、紅鶴、綠鬣蜥,和無止盡的夏天。

彭紹宇

1997年生於台中,政治大學外交系、國貿系雙學士,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

書評 台灣文學 彭紹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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