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之地》：大火燃燒殆盡後，響起的移民者之歌

美國自詡文化熔爐，多少海外移民在這片土地上追求美國夢，而這些少數族裔在影視文化中的出現卻總是不成正比，儘管非裔族群曝光度有所提升，在好萊塢仍是弱勢，因製作端需求、題材、票房與市場考量等重重限制，導致先天性條件不利，演員更難以獲得與白人同等的演出機會。

其中弱勢中的弱勢，更屬亞裔，奧斯卡80多年以來，直到去年才有第一部亞洲電影獲頒最佳影片。所幸這個趨勢可能正在改變，隨著風氣開放，加上愈來愈多的亞裔移民二代來到了創作成熟期，我們得以看見許多此類的「亞洲移民」題材出現在好萊塢的主流電影中，除了最早於1993年的《喜福會》之外，2019年王子逸導演的《別告訴她》、2018年朱浩偉導演的《瘋狂亞洲富豪》，以及來自韓裔美籍導演鄭李爍（Lee Isaac Chung）的《夢想之地》（Minari）。

身分認同、文化失根，及跨地域與世代的進退兩難

這三位導演都出生於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期，面對身為移民二代的身分認同、文化失根，以及在跨地域與世代之間的進退兩難。《別告訴她》和《瘋狂亞洲富豪》雖處理與我們較接近的華人題材，但它們仍帶著些許刻板印象和有色濾鏡，更傾向呈現美國人心中的華人樣板，而《夢想之地》描述相對少見的韓國移民題材，是我認為近年移民題材當中，相當誠實的一部作品。

背景是1980年代的美國，一對韓國夫妻帶著大女兒與小兒子來到異鄉打拚，那是個移民不甚多的年代，整個小區可能僅這麼一家亞洲臉孔。父親Jacob和母親Monica仰賴辨別小雞性別的工作維生，儘管可以糊口，父親心中掛念的農場夢，使他毅然決然辭去多年安穩但枯燥的工作，舉家搬遷至阿肯色州，展開前途茫茫的創業旅程。這個決定意味著冒險和變動，看到不能算是家的「有蓋車房」，母親自然不能接受，且小兒子先天患有心臟疾病，偏偏阿肯色州農地窮鄉僻壤，母親說不過父親，兩人的矛盾也就默默積累，如同未爆彈埋下伏筆。

由於夫妻倆皆忙於工作，無暇照顧孩子，只好將在韓國的祖母請來美國幫忙帶小孩，這位祖母是個很有個性的「非典型」祖母，與兩個基本上是美國成長的小孩相處起來總是格格不入。小男孩David嫌棄地說祖母身上有一種「韓國味」，卻也在和祖母的相互探索之中，找到了更多屬於彼此的共通點，而這也是本片相當重要的主軸，這份情誼不只是跨世代之間的祖孫關係，更是不同文化碰撞時，從最初的排斥、恐懼，到後來逐漸接納、認同，男孩本質上其實就是美國人，但也正理解著自己「究竟是誰」——他說著一口流利英語，韓語磕磕絆絆，在外與美國朋友打交道，在家則是父母「韓國式」的管教。

男孩的眼，映照眾人的難以安身

移民第一代面臨的困難是在融入和保有自身文化間矛盾，想努力融入當地，但又拋棄不了原生環境深植的影響，終其一生可能都是兩種文化的「外來者」，片中父親做著農場夢，退後一步看是移民都曾懷有的「美國夢」，這群離家的人，到另個家園構築夢想，也構築了最辛苦黑暗的移民歷史。

相對地，移民後代所面臨的困境，則是與文化的失連，或許從未回過家鄉，但卻默默形塑自我，唯有拼起那塊遺失的拼圖，才能真正地認識自己。太多移民後代畢生從未有機會尋根，藉由拍攝影視作品，其實就是一種溯源的過程，了解自己的歷史，了解父母的歷史，我們是從何而來，他們又經歷了哪些故事？

片中的男孩David其實就是導演化身，整部片也幾乎都以男孩的主觀鏡頭拍攝，片子以男孩的臉展開，並從他的雙眼帶領觀眾看向適應不良的父母、混亂的環境、與難以理解的祖母，以及從內在衍生出對自我文化的認識與認同過程。

「Minari」在韓文中是「水芹」（미나리）的意思，也是祖母帶著男孩種下的植物，祖母說：「水芹菜好吃，而且在哪都能種，就像野草，每個人都能摘來吃，不管貧富，每個人都能吃。」如同移民，在陌生惡劣的環境逕自生長，那是韌性的寫照，也是移民歷史背後難以被看見的暗處。

從片中尋覓自己的歷史與情感

或許你還記得男主角史蒂芬元（Steven Yeun）的前部作品《燃燒烈愛》出現過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火，無獨有偶，大火也是本片末重要的轉折，燃燒接踵而來的是破壞與絕望，但相對地也是浴火重生，大火將一切燒盡後，驀然發現水芹已然遍地蓊鬱，如同移民們獨自面臨種種生存困境和挑戰，仍奮力在當地生根結果，這正是後代往往不會知道的心酸。

電影藉由強大的詩意風格與畫面能量，無論向導演自身的父母和祖母致敬，更細膩刻畫移民族群的面貌，每個移民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電影無意為所有移民代言，但在異鄉的人們看見這樣的故事，必定都會有所連結，讓移民都能在電影中找到自己的歷史和私密情感，也讓人們對於這些隻身來到陌生環境從頭紮根的人們，有更深、更立體的理解與尊敬。

本片演員陣容皆為一時之選，繼與名導奉俊昊和李滄東合作後，活躍於美國影壇的韓裔美籍演員史蒂芬元再次參與韓國題材作品，韓語不甚流利的他，扮演韓國人需在語言上付出心血，本片中對於何時要講韓語，何時得切換英語的時機也相當有趣。我相當喜歡他在《燃燒烈愛》當中帶有神秘與魅力的表演，而這次則又讓人看見他草根、無助的另一面。

對於熟悉韓國影視的觀眾而言，女主角韓藝璃必定不陌生，活躍於大小銀幕和劇場表演，也是電影獎項的熟面孔。但要論本片最讓人驚艷的演員，絕對是飾演祖母的尹汝貞，從影50多年的資深經歷，本身即為韓國電影史的見證，儘管曾在美國定居會說英語，在本片又能傳神地揣摩英語不好的韓國祖母，片中前期的幽默和後期轉折的空洞皆信手拈來，她已橫掃今年度獎季各大女配角獎項，無疑是本片的最大亮點。

另外，曾為《舊金山的最後一個黑人》、《卡吉麗昂》（Kajillionaire）配樂的新生代配樂師Emile Mosseri以鋼琴、吉他和合成器作為本片配樂主軸，片初與片末都出現的主題曲《Rain Song》輕柔流淌，搭配女主角韓藝璃以韓文配唱，塑造極具空間感的祥和溫煦，也象徵著大火過後的滋潤，和電影基調相得益彰。

最私人的，即是最有創造力的

在韓國導演奉俊昊以寄生上流創奧斯卡紀錄後，頒獎台上他的那句「最私人的，即是最有創造力的」（The most personal is the most creative.）言猶在耳，《夢想之地》即給我們一個絕佳示範，無論是讓亞裔移民範疇下更少被看見的韓裔族群發聲，也是鄭李爍在成為父親之後，給予自己一次理解父輩的機會，一次私人情感的救贖。

我想他可能沒想到，這樣一部動人、誠摯的作品，也因此帶給許多人同樣珍貴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