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牌手》揭開美國的賭徒「面具」,審視牌局血跡斑斑的真相
適逢911事件20週年,《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編劇保羅許瑞德(Paul Schrader)推出新作《算牌手》(The Card Counter),回顧美國於千禧時代歷經恐攻後,軍方曾以反恐為名在境外監獄,「拷問」戰俘或具嫌疑的恐怖份子,施以極為恐怖的精神與肉體虐待,尤以2003年的伊拉克阿布格萊布監獄虐囚事件聞名。自媒體曝光的「酷刑」照片後,相關人士遭到審判與懲戒,以暴制暴、甚至傷及無辜的手段,才逐漸走入歷史。
而擅長檢視美國歷史創傷的保羅許瑞德,再以《算牌手》揭開這名「國際老大哥」的真面目。故事描述前軍官威廉泰爾,曾經就是慘絕人寰的虐囚執行者,因與監禁者的「合照」流出,而成為代罪羔羊入獄服刑。出獄後成為賭徒的他,藏匿著過往的罪孽而生,卻意外遇上年輕的柯克,其父親也曾是監獄軍官,卻因執行拷問身心受創而自殺,令柯克希望與威廉聯手以牙還牙,向真正拷問手段的決策者——軍事上校約翰復仇。
電影不僅延續導演的經典編劇作品《計程車司機》、《蠻牛》(Raging Bull),探討當代男性身處的困境,也承接前作《牧師的最後誘惑》(First Reformed)(又名《首次自新》)的沉靜風格,更以鏡頭直擊血跡斑斑的酷刑現場,深刻反省美國「賭徒般」自以為是的暴力作為,既無法為世界帶來和平,也輾壓著事件相關人士的心靈,內心無法排解的毒瘤徒留至今。
囚禁在「面具」底下的男人
《算牌手》裡面,威廉泰爾就是這樣自己坐在房間內,戴上了那個面具——職業賭徒,而這位職業賭徒恰好是一個前美國士兵。
——《算牌手》導演保羅許瑞德
保羅許瑞德曾言他的作品中,男人的職業都是他們的「面具」,不論是司機、牧師,或像《算牌手》裡的賭徒威廉泰爾,衣冠楚楚身著緊憋西裝,穿梭在賭場風雲,內心卻搖擺洶湧。那高深莫測的眉宇間,他懂得牌局的秘辛,卻總是節制不豪賭,一如角色所言:賭客是假面,只為「殺時間」。
然而,收束在威廉泰爾賭徒衣裝裡的,是曾任拷問囚犯的悔恨過往;在他無神宛如面具底下的,是曾因執行拷問,而成為代罪羔羊入獄的壓抑憤怒。即使出獄之後,他居無定所流連在汽車旅館,以白色簾幕遮掩床鋪、綑綁家具,宛如囚禁在自我墳墓之中,孤獨伴隨美國深厚的罪孽而死去。正如他在電影首尾旁白所述:「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適應被監禁的生活。」
保羅許瑞德再度延續前作《牧師的最後誘惑》,致敬電影大師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冷冽風格,直擊這幅失落的國族風景。沒有「賭博電影」裡高張而浮誇的運鏡和剪輯,取而代之的是冷調的定鏡,以及1.66:1封閉窄小的景框;奧斯卡艾薩克(Oscar Issac)為首的演員,不見張狂而烈焰的表演,不僅面容僵硬、步履拘謹,更毫無生氣地過著賭徒生活,或宛如失去靈魂般,日復一日回到汽車旅館,為家具陳設套上白幕,等待著無意義的生命流逝。
《算牌手》重現布列松的極簡主義與「減法藝術」:消除演員的獨特性,去除任何表演的痕跡,強調在鏡頭構圖內,演員只要達成「任務」,演出就算成立。同時,此呈現手法也再度驗 證保羅許瑞德的「面具」一說,威廉泰爾雖在戲中真實存在,卻也宛如布列松電影中的演員般,僵直不帶情緒,宛若帶著假面生存,而那冰山底下的蘊藏岩漿,則靜待破口洩漏爆發。
賭徒的美國夢終究會「歪斜」
事情的開端,往往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然後構築成型。
——《算牌手》
威廉泰爾得知柯克的復仇計畫以後,企圖撥亂反正,接受欣賞其為人與牌技的樂琳達贊助,開始加入撲克牌錦標賽,全力開賭賺進大把鈔票,攜著柯克隨比賽遊遍美國,希望讓柯克轉移注意力,別動用私刑復仇,並暗自希望替柯克償還債務,助他修復與母親的關係。
當威廉穿上軍服,變成為「自由民主老大哥」美國的打手,可為了保衛世界公民不計代價,以暴力恐嚇、精神凌遲,甚至性虐待具「嫌疑」的恐怖份子和戰俘;然而,當他出獄成為會「算牌」的賭徒,發覺自己可以輕易以博弈遊戲,用金錢實踐他的「美國夢」,卻沒發覺自己仍複製著錯誤:妄想拯救他人,卻從未真正理解與面對對方的痛楚,更是內心嚮往購買自己的贖罪券,對價交易以償還曾經的罪過。
《算牌手》藉威廉一角,宛如呈現美國的自負形象,種種主動而積極的作為背後,恐是私心功利的堆積,致使後果如骨牌效應般難以收復。而「賭博」便成為自負心態的最佳手段,例如: 以恐怖拷問手段,逼供每個囚犯,「賭」會從他們折磨至乾涸龜裂的口中,獲得真相或情報資訊,不論手段正義與否;威廉也賭命成性,牌局中賭著自己會勝利,在柯克身上「賭」能就此令他放棄復仇,同時更賭上一切讓自己掙脫罪孽。
片中,威廉以撲克術語「歪斜」(Tilt),向柯克說明玩家在牌局中陷入狂亂的狀態下,可能採取錯誤而激進的手段輸掉牌局,藉此說服柯克放棄沒有勝算的復仇。然而,也正如威廉的台詞所述:「誰都有可能歪斜,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事實上整個美國,就像是陷入「歪斜」狀態的賭徒,對勝利的幻夢窮追不捨,忽視導致失敗的現狀,以及令國家裹足不前的創傷。
有罪的是雞蛋,還是裝蛋的籃子?
每個人身上的包袱會越來越重,它來自過去的所作所為,是一生無法減輕的重量。
——《算牌手》
電影除了呈現毫無浪漫可言的「賭國風雲」,也由威廉以回憶的方式,直面揭示美國軍方拷問過程的恐怖。電影以超廣角魚眼鏡頭結合穩定器,特殊拍攝出VR般的沈浸體驗,監獄長廊不停浮動游移,囚犯與軍官在惡行發生當下而扭曲變形,令這場惡夢宛如沒有終點,致使的傷 害更如黑洞般,不停吞噬人心。
同時,此片段也呈現出威廉作為拷問者,難以原諒自身犯下的殘忍罪行,因創傷與內疚而油生的內心世界,對比全片其他冷調的定鏡鏡頭,明顯有極大差異。威廉作為賭徒的假面,或是某種美國自傲的老大哥精神,全在這些罪行面前瓦解,片中台詞殘酷地註釋著:「我們都已經受困, 困在一個大屎坑,沒有什麼事能為我們的行為開脫。」
片中叩問著:有罪的是雞蛋還是裝蛋的籃子,是發號施令的老大哥,還是執行任務的小兵?威廉與囚犯「合照」時沾沾自喜的狡黠笑容,早已證明其「平庸的邪惡」,成為他日後難以卸下的沉重包袱。《算牌手》以一場又一場不華麗的賭局,撕開美國賭徒般的假面,那些以國家之名展開的牌局,卻是「歪斜」得對每個人造成侵害,不論是遭行刑的囚犯、執行酷刑的軍官,甚至是活在這些罪孽下生長的下一代。
現今,無論美國這個大籃子裡的病毒,是否已被消除殆盡,籃中的雞蛋都早已被病毒攀附。《算牌手》 於結局,直擊著美國「毒瘤」般的現況,恐已難於短時間撼動而拔除,只得狠勁動用私刑以牙還牙;至於籃子裡的個人(如威廉),能否洗清身上的罪過,擺脫囚禁心靈的牢獄,導演保羅許瑞德也透過鏡頭,給了最明確的建言:唯有揭開賭徒的假面,面對牌局上血跡斑斑的真相,救贖的援手才有可能隨之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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