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禁戀》:男性陽剛文化的權慾生死錄

聯合新聞網 漢斯黃
《軍中禁戀》劇照。 圖/Champs-Elysées Film Festival

貌似歌舞昇平的1999千禧年前夕,世界陷入末日氛圍,人心動盪而蠢蠢欲動。當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美國心玫瑰情》(American Beauty),傾洩中產男性的苦衷,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遺作《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湯姆克魯斯幽魂般遊走在上流派對,或《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無處宣洩的男性,向侵蝕人心的資本主義逞兇毆拳,同年法國導演克萊兒德尼(Claire Denis)的《軍中禁戀》(Beau Travail),以非洲外籍兵團士官長的獨白絮語,呈現陽剛文化的荒謬,展示與同期電影截然迥異的男性面貌。

時隔二十載的2019年,BBC票選百大女導演電影榜單中,名列第四的《軍中禁戀》儼然已是影史名作。克萊兒德尼以童年其隨父親久居非洲各地經歷,深刻描繪主角身處異地的慾望與陰影,與長官曖昧、對年輕的下屬妒忌,猶如酷兒情愫,卻也更直指在殖民思維的遺毒與陽剛文化籠罩下,訴盡男性儘管被囚禁在軍服之中,慾望卻早如汗珠在身體翻滾流動。

崇拜殖民思維遺留下的毒瘤——建立軍營裡的陽剛權威

一支精銳部隊/讓我們的旗幟飄揚/上面標誌著榮譽與勇氣/法國國旗/是無上的榮耀

——《軍中禁戀》

《軍中禁戀》以高唱軍歌,並搭配著軍隊壁畫塗鴉的畫面開場,隨後捕捉軍人被艷陽印在地上的陰影,再將鏡頭推移到雙手高舉的軍人,象徵橫越全片的主題——軍國陽剛崇拜下的陰暗與危險。電影伴隨已「被迫退役」的士官長卡盧旁白,描繪他雖嚴格紀律著吉布地的法國外籍軍團,卻在魅力十足的新兵桑丹到來後,營區的秩序結構被破壞,自己也陷入慾望與權力的糾葛中。

征戰無數的法國,在19世紀占領位於東非的吉布地,成立殖民政府。1977年,吉布地雖脫離殖民統治,但與法國仍關係緊密,亦因該國海域位於紅海、亞丁灣交界處,因此法國仍派兵常駐於此,正如卡盧所率領的外籍軍團,豔陽底下操演、訓練,為不知在何方的敵人備戰,仿若還在替早已不存在殖民帝國,維護榮耀爭取勝利。

《軍中禁戀》劇照。 圖/The Criterion

電影裡,卡盧聽命於指揮官佛雷斯提,後者角色則出自法國名導高達(Jean-Luc Godard)的《小兵》(Le petit soldat),其隱晦指涉法國阻攔殖民地獨立的阿爾及利亞戰爭,更曾因此遭當局禁演,直到1963年才正式放映。《小兵》中的佛雷斯提原是戰爭逃兵,但因政治立場搖擺,之後被政府雇用暗殺阿拉伯地下左派領袖,而《軍中禁戀》裡白髮蒼蒼的他(由同為演員Michel Subor飾演),深受戰爭毒害,成天哈草吸毒,自言已是個「沒理想、無野心的軍人」。

佛雷斯提從年輕的反叛,直到自己也成為上位長官,繼承上一代殖民帝國的遺毒,持續在殖民地施展權威,令奉軍紀為奉旨的卡盧,同樣以此壓制下屬,藉以取悅佛雷斯提,更曾吐露:「我是您的看門狗,守護著你的羊群。」

砲火早已煙消雲散的和平時代,人類的征服欲望只得內化在體制內,卡盧在講求「男性氣概」的軍營之中,令外籍兵團揮汗如雨操練,命其遵照其荒誕指令,卡盧甚至曾對下屬嚴厲喝斥:「你已經不是非洲人,你只是個軍人。」身份與國籍都被抹去。卡盧仍在服務曾經「陽剛」而如今衰敗的殖民思想,也藉以控制手段,建立自己在軍營中的「陽剛」權威。

酷兒情愫的權衡鬥爭——暴力與慾望一體兩面

我認為性與慾望皆不溫柔,慾望即是暴力。

——克萊兒德尼

當新兵桑丹入營後,卡盧口中「自大的瘦傢伙」,外型精實俊俏,年紀青澀但眼神銳利,因熱心擄獲同袍喜愛,因英勇救人獲得指揮官佛雷斯提賞識,猶如新殖民者踏入領土,挑戰著卡盧的權威,也影響自己在長官心中的地位。為此,卡盧因權力而慾望追逐走火入魔,處心積慮欲拔除桑丹,他在畫外音獨白道:「你受命於我,我會毀了你,我會精心設計你。」

卡盧、桑丹與佛雷斯提間的關係,既像宮廷劇的權衡鬥爭,也猶如具酷兒情愫的三角戀。克萊兒德尼改編赫爾曼梅爾維爾的遺作《水手比利.巴德》(Billy Budd, Sailor),強烈暗指卡盧對桑丹的嫉妒與排斥,源自於內心壓抑的同性傾向,在講求陽剛文化的軍營中,只得以扭曲的行徑表現,正如《水手比利.巴德》中,督察長克拉賈特老愛對俊美的水手比利「找麻煩」,亦可能因為他的心是「不能用女人扇子敲開的硬果」,受挫而只得對比利發洩。

電影經常以特寫,捕捉軍人局部身體部位,肌膚在陽光曝曬下,耀眼奪目又香氣四溢,像是卡盧眼色的覬覦。片中更由編舞家貝爾納多蒙泰(Bernardo Montet)設計軍人操練的動作,不論是蹲低壓腿緩慢撫摸自身,卡盧、桑丹在岸邊高張的對峙環繞,或者兩兩裸身勇猛演練搏擊,卻像是脆弱擁抱彼此的姿態,更像是克萊兒德尼為觀眾獻上的滿滿「費洛蒙」。

《軍中禁戀》劇照。 圖/The New Yorker

克萊兒德尼的鏡頭、動作設計,再加上運用《水手比利.巴德》歌劇版的配樂,都讓這部電影遠離傳統男性或女性凝視的範疇,既是傳遞軍隊紀律的嚴峻,亦是唱誦男性慾望流動的弦外之音。而在她過往作品中,兩者往往伴隨聯繫,例如:《此恨綿綿無絕期》(Trouble Every Day)染上非洲異病的男女,發作時慾火難耐會渴望將對方「食乾抹淨」,抑或是《黑洞迷情》(High Life)描繪生育率低下的未來世界,茱麗葉畢諾許飾演的女醫,既是縱情享受性愛,亦是強取男囚犯的精液為求生殖。

影評人漢娜麥吉爾也寫道,《軍中禁戀》中卡盧對桑丹的「執著」,戲仿著愛情發生時的症狀:「就像黑色電影的主人翁,往往會認為愛情與殘暴的憤怒沒有分別。」不論卡盧是因為封閉而機械式的軍營生活,將他的殖民征服欲,投射至新兵桑丹身上;又或是年輕軀體的魅力,引發卡盧的欲求或焦慮,逼使他設計桑丹離開軍營,都是在陽剛文化生長下的男性,情感如何受壓抑,最終只得訴諸暴力展現慾望的證明。

《軍中禁戀》劇照。 圖/The Guardian

封閉體制下的禁錮心靈——真正的自由在他方

如今一切都不存在,高山與沙漠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之中。

——《軍中禁戀》

《軍中禁戀》捕捉東非吉布地絕美的湛藍大海,以及廣袤的荒漠岩岸,軍隊維持失去目的性的日常操練,一拳一掌直撲無處安放的軀體,闡釋身處封閉體制環境,心靈何以禁錮難獲自由。在疫情籠罩全球當前,人們無不面臨身心受環境圍困的孤寂,因此能再度於台北電影節大銀幕上,重溫這部上世紀末的影史名作,更顯得本次放映別具意義。

身處軍營的卡盧,嚴守紀律與規條,制服從未皺摺,武力未曾鬆懈;人在異地的他,也過著如其他外籍兵團的生活,日日在夜店向當地女性尋求慰藉。軍隊與異鄉的封閉性,製造出符合社會期待的「男人」,然而卡盧的欲求卻無處可洩,靈魂在這風沙漫天的日子裡逐步枯竭。

直到卡盧因「處置」桑丹的手段,而遭到軍隊懲處返回法國後,脫離固有環境與體制,才令他看清軍旅生活的荒謬:「如今回憶我的過往,我後悔自己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那些野生駱駝或忽然現身的牧羊人,以及衣著鮮豔的非洲女人,我到底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些什麼?」

《軍中禁戀》劇照。 圖/The New Yorker

克萊兒德尼在其後作《白鬼子》(White Material),再續討論殖民思維的危險,《一窩爛貨》(Bastards)亦呈現陽剛文化下的男性困境。《軍中禁戀》的角色更是受困兩者其中,正如片中卡盧遞給桑丹的指南針一般,迴旋迷失未知方向。向卡盧反抗失利的桑丹,離開軍營後昏厥在「世上鹽度次高」的阿薩勒湖(Buḥayrah ʿAsal),雖而後被當地女性救起,口中卻仍低喊著「輸了、輸了」,卡盧從指揮官佛雷斯提繼承的殖民心態遺毒,儼然也藉種種行動傳承至桑丹,也意味陽剛文化亦會持續恐怖複製。

然而,回到法國以後的卡盧,結尾時再以軍人般紀律,平整躺上毫無皺褶的床鋪,裸半身執手槍,身上的刺青寫著:「效忠正當理由,死而無憾。」剪輯隨即切換至置身舞池,一身黑衣勁裝的主演丹尼拉馮(Denis Lavant),隨著一曲〈The Rhythm of the Night〉扭腰起舞,妖豔奔放而自在歡愉,全然不同於電影前段軍營機械般的操練動作。此段落亦被紐約雜誌旗下網站《Vulture》,票選為「影史最佳電影結局」的第一名。

丹尼拉馮精湛的舞蹈,令人遙想其80年代的成名作《壞痞子》(Mauvais Sang)。不僅人們因「心中無愛」染上怪病,世道正如今日般混亂,他所飾演的角色也渴求衝破限制,在片中更有隨大衛鮑伊〈Modren Love〉自由狂奔的場景。該曲歌詞寫道:「即使沒有生命的蹤影/也要保留魅力的強大/我橫躺在雨中/卻從不揮手告別」即是對《軍中禁戀》結局最好的註解:雖不知其生死與否,或此片段是回憶、幻夢或未來,但那一刀剪接,宛如隱形槍斃了因陽剛文化綑綁的卡盧,令他揮手迎向真正自由的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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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黃

從事文字編輯及影視相關工作,酷愛解析電影浮光掠影中的創作意圖,也觀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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