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的「懷舊進行式」(下):IP文化已經敲響喪鐘了嗎?

聯合新聞網 漢斯黃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圖/IMDb

▍上篇:

好萊塢的「懷舊進行式」(上):無止境重開機、拍續集、搞多元宇宙

自嘲懷舊IP文化的經典系列續篇——反思「懷舊」意義何在?

好萊塢已經沒有好題材,我們就給它新的題材。

——《驚聲尖叫》(2022)

現今,好萊塢也開始嘲弄消費IP的自己,但充滿「後設意味」的《驚聲尖叫》第五集、《駭客任務:復活》則有相異命運。前者系列自90年代起,早充斥自嘲「虐殺電影」的玩笑,甚至從第二集便由片中記者蓋兒的著作,衍生片中片《驚聲殺機》(Stab)嘲弄好萊塢的種種商業模式。直至第五集,片商索尼刻意不取名為《驚聲尖叫5》,採用和首集完全相同的片名,藉以吸引未看過系列前作的觀眾(暗示他們可視為全新電影來看),也作為電影回歸首集精神的象徵。

雖然電影復刻首集「陌生來電」虐殺開場,故事場景也同樣設定於首集的伍茲柏勒小鎮,並找回首集三位主角同框演出,但劇情仍聚焦於新一代主角間:姊姊珊曼莎久別回歸小鎮,抽絲剝繭試圖找出殺害妹妹的兇手。片中即有一場後設感極強的場景,眾人猜測著兇手身份,必定為《驚聲殺機》系列的瘋狂粉絲,不滿這部「片中片」已在電影世界觀中,翻拍到第八集、並已偏離原作,認為兇手的殺戮行徑是「他們在拍一部自己的續集。」試圖導正IP精神。

殊不知最終揭露的結局,還真如片中的「後設猜測」,兇手是兩位《驚聲殺機》粉絲所為,其中一位為自己辯駁:「粉絲之情怎麼可能會有毒?那是我們對作品真正的愛,你他媽的不可能了解,這些電影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驚聲尖叫》既是好萊塢操作「粉絲情懷」之產物,但又延續該系列的「後設精神」,加碼嘲諷自身「消費IP」的舉止,讓這部25年前的經典之作續篇,仍在北美首週開出破三千萬美元票房,以低成本恐怖片來說反應不俗。

《驚聲尖叫》劇照。 圖/IMDb

更為激進的則是《駭客任務:復活》,該系列被影迷奉為科幻經典(尤其第一集),成為華納年年央求導演華卓斯基姐妹再拍續集的「潛在搖錢樹」,直到幾年前姊姊拉娜終於點頭回歸。然而,《復活》即便找回基努李維飾演尼歐,但已再次囚禁於「母體」的他,把斷簡殘編的回憶改編成「駭客任務」系列電玩,不僅銷售長紅令他成為名設計師,並在華納遊戲公司相逼下推出「第四代」。正當他焦頭爛額時,為遊戲集思廣益的同事們討論著:

《駭客任務4》不是《駭客任務》的重複、翻新、重啟!

為什麼不?翻新很賣座阿。

片中的尼歐仿若成為「IP世代」創作者的化身,「母體」就是好萊塢,不斷要求創作者再拍續集、授權重開機,而被母體「餵養」思想的,就是銀幕前觀賞電影的我們,正如片中台詞所述:「他們正把你的故事,變成某些微不足道的事物,這就是『母體』。」《復活》並非粉絲或片廠渴望看到的《駭客任務4》,甚至反思、調侃「懷舊」於當代的意義,正如基努李維訪談所述:「懷舊能給人安慰,但也能提出疑問。」

因此,《復活》「反鄉愁」地不再重現過往頗具電影感的視覺,取而代之呈現宛如套上IG濾鏡的虛假現實,甚至連「子彈時刻」都不再酷炫,而是令角色深陷泥濘般的「慢速子彈」間奮力拼搏。片中再次喚醒男女主角尼歐、崔尼蒂,更像是導演拉娜華卓斯基渴望在母體式的好萊塢,追逐懷舊與IP創造商業利益的文化下,拾回自身原創作品的掌控權,以實踐她對該系列收尾的想像,而非僅是呈現「借屍還魂」的情懷,或想著再大賺一筆的IP延續。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圖/IMDb

結尾,當反派嘲諷生活在母體的人們未必想「覺醒」,因為他們只想享受懷舊式熟悉的舒適感,並不渴望自由解放,但男女主角不領情準備離去,回應道:「謝謝你給了我們從未擁有的東西。」以及「另一次機會」,宛如是拉娜華卓斯基感謝華納「開恩」,讓她製作「反鄉愁」的《復活》,把尼歐、崔尼蒂兩個經典角色救出了「IP文化」的圈套,徒留下觀眾思索,是否該吞下藍藥丸,繼續深陷懷舊式的「母體」?

如《獨立報》影評所述:「《復活》令人仔細思量,觀眾是否還能從電影中找到任何價值,也像探問人們是否仍對這種純粹、頗具野心的商業大片仍感興趣。」目前《復活》的反情懷操作,顯然影評與觀眾皆不買單,因此該片真有可能是此系列的終點,拉娜華卓斯基寧願親手讓它「終結」在自己手裡,也不令《駭客任務》成為片尾彩蛋中,遊戲公司討論該把遊戲「第四代」做成更吸睛的《駭貓任務》,似乎已經是可喜可賀的結局。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圖/IMDb

「懷舊」的心理機制,最終真的會殺死好萊塢嗎?

想減輕焦慮就來點懷舊!

——《駭客任務:復活》

近年來,許多心理學家與精神學家的報告已證實,人們對於青春期、成年初期獲得的記憶,比其他時期更生動清晰、刻骨銘心,被稱為「記憶突點」(Reminiscence Bump)。神經科學博士迪恩柏奈特曾於《衛報》文章寫道:「小時候,我們受吸引和喜歡的事物,往往能產生持久影響力,比我們生命遇到的許多其他事物來得更重要。」這些回憶往往是「快樂」的,所以往往是人們在此段時間所接觸的影劇、音樂、書籍,得以被「記憶體」留下不流於遺忘。

人們往往渴望回味這些記憶,「懷舊風」才能一再吹起,讓人們再度重溫舊夢。迪恩柏奈特提及,這些回憶給予我們「掌控感」,因此當作品被改造、翻新,以非熟悉的方式被重啟,他說:「這會讓你感覺地位矮了一截,降低你的掌控感,增加你無法應對的未知感,這些都是我們的腦袋無法處理妥當的事物。」因此,懷舊必須懷舊得精準而對味,否則會正如女版《魔鬼剋星》、《駭客任務:復活》一般,招致粉絲負評反彈。

《魔鬼剋星》劇照。 圖/IMDb

好萊塢也正是抓準這股「懷舊心態」,大張旗鼓運用IP,一再把觀眾帶往回憶,票房上也驗證確實它確實能獲得商業利益。《呆瓜情人》(Trial and Error)編劇格雷格伯恩斯坦曾表示,不論你熱愛或憎恨懷舊,終究它都會得勝:「對於主流片廠來說,不去資助一些原創、小型製作的電影,而是為下一部翻拍或續集電影提供預算更有意義,因為這就是市場最終的反應。」

這也導致好萊塢的困境,如同《蜘蛛人:無家日》的彼得持續「妄想許願」,讓電影一再掉入懷舊漩渦的結果,便是主流片廠逐漸不願意製作原創、沒有IP支撐的作品。例如:去年由萊恩雷諾斯主演的《脫稿玩家》(Free Guy),為迪士尼併購福斯後首批發行的福斯電影,也成為迪士尼三年來唯一的「原創真人電影」,然而卻因其反應不俗的成績,也即將成為發展成新的「IP」系列。

不過,《脫稿玩家》本身靈感也發源於《俠盜獵車手》等NPC電玩遊戲,也頗具「懷舊意味」,並「借用」《美國隊長》盾牌、《星際大戰》光劍等迪士尼自家的武器作為「彩蛋」,儼然也是IP時代下的作品。導演薛恩李維也證實,迪士尼、華納、派拉蒙、索尼與獅門影業皆在積極爭取續集發行權,更有人稱《脫稿玩家》是IP大戰的最後一架「逃生機」。他說:「我確實感覺是如此,但也希望事實並非如此。」

《脫稿玩家》劇照。 圖/IMDb

小螢幕面對懷舊浪潮——IP文化是影視產業的唯一解方?

串流平台發展IP的成效未必不佳,但它還是得和傳統片廠一樣撒錢投資。

——Forbes影評人史考特門德爾森

近年來,小螢幕也成為好萊塢的「新戰場」,美國傳統電視台同樣祭出「懷舊牌」,重啟80、90年代的《威爾與格蕾絲》(Will & Grace)、《胖妞羅珊》(Roseanne)、《為你瘋狂》(Mad About You),以利對抗串流、電玩等新式娛樂,就連《X檔案》(The X-Files)、《CSI犯罪現場》(CSI: 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等經典犯罪影集也皆再有續篇。電影學者傑森史考特以情景喜劇為例,只要有罐頭笑聲、類似的角色形貌,並且宣揚傳統家庭價值,影集很容易「衍生」:「節目的品質未必很重要,只要它能喚起你童年的感覺就好。」

同時,早已是兵家必爭之地的串流,更在後疫情時代戰況越發猛烈,紛紛以IP吸引新訂閱戶。早在90年代大量於電視部門,製作經典動畫續篇電視電影的迪士尼,以相同招式運用於Disney+上,大量製作自家動畫、漫威及星戰的各式衍生劇、重啟電影,去年推出的十餘部「原創影集」,幾乎皆為回收或延展自家IP的「非原創內容」,並且也運用併購的福斯IP再造《小鬼當家》(Home Alone)新篇章,瞄準其品牌一向關注的家庭收視群眾。

同樣具有大量IP的 HBO Max 重啟《花邊教主》(Gossip Girl),為《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策劃《華麗下半場》(And Just Like That…),更接連上架《六人行》(Friends)、《哈利波特》歡慶週年的特別節目,召喚「鐵粉」意味濃厚;慢上許多步的Paramount+將於今年推出《星際爭霸戰》(Star Trek)、《歡樂一家親》(Frasier)、《愛卡莉》(iCarly)等IP新作;Amazon則除了去年以90億美元鉅額收購米高梅,獲得「007 龐德」系列版權之外,其耗資四億美元拍攝的《魔戒:力量之戒》(The Lord of the Rings: The Rings of Power)影集,也將於其串流平台Amazon Prime Video上架。

《華麗下半場》劇照。 圖/IMDb

早已開發《歡樂滿屋》(Full House)、《吉爾莫女孩》(Gilmore Girls)等舊IP的 Netflix,除了持續推出具濃厚懷舊意味的《怪奇物語》、找來《慾望城市》班底炮製《艾蜜莉在巴黎》(Emily in Paris),去年也以4.5億美元天價收購《鋒迴路轉》(Knives Out)兩部續集發行權,更傳出今年續集將同步於院線上映,並且將於秋季電影節亮相首映,同時也買下《巧克力冒險工廠》(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作家羅爾德達爾的所有作品版權,有計劃開發成各式真人、動畫作品,完全可見其搶攻成人、家庭市場,甚至瞄準奧斯卡獎季的企圖心。

然而,積極搜羅IP的Netflix去年也在《星際牛仔》(Cowboy Bebop)跌了一跤。其原作為日本導演渡邊信一郎90年代的電視動畫,由於角色形象、爵士配樂帶有濃濃「洋味」,被視為日本動畫向西方文化致意的經典。因此,《星際牛仔》翻拍為英語發音真人版影集乍似合理,但推出後卻因選角錯誤、劇情拖延、不符原作精神屢遭批評,《帝國雜誌》影評更直言影集僅是動畫版的「空洞重演」,Netflix也在影集上架後短短三週,宣布直接「砍劇」取消往後計畫。

當好萊塢還沉浸於懷舊的「萬靈丹」,透過併購企業、購買版權獲得IP,無止境翻拍、重啟與復興時,Forbes指出《星際牛仔》的失敗,揭穿了「IP神話」的假面。好萊塢嘗試把每個曾經成功的影劇套用在串流上,卻忘記就連《蜘蛛人》都得重啟兩次,才能獲得《無家日》巨大成功,驗證經營、複製或延展IP並非簡單的事,近日Disney+《小鬼當家:甜蜜之家》(Home Sweet Home Alone)、Peacock《龐姬布魯斯特》(Punky Brewster)同樣也都以失敗收尾,皆是懷舊失靈的警訊。

《星際牛仔》劇照。 圖/IMDb

去年,Netflix推出由巨石強森、萊恩雷諾斯與蓋兒加朵主演的《紅色通緝令》(Red Notice),短短28天內累積全球超過七千萬觀眾收看,輕鬆成為平台上點閱次數第二多的電影。此片主打動作喜劇爽片,加上知名影星攜手助陣,驗證Netflix不需要IP仍能生存,正如Forbes影評人史考特門德爾森所述:「對於那些守在家裡的人來說,電影明星仍然是品牌,明星加上類型電影仍具有特權,他們(Netflix)擁有好萊塢正在失去的東西。」

同時,Netflix近年也以「去美國中心化」策略開發在地節目,因而締造出西班牙《紙房子》(Money Heist)、德國《闇》(Dark)、日本《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Tidying Up with Marie Kondo)等影集,尤其去年韓劇《魷魚遊戲》(Squid Game)更引發全球觀影風潮,再度驗證IP與懷舊並非唯一解方。即便原創作品開發更加不易,但他們仍有如《紅色通緝令》、《蒙上你的眼》(Bird Box)、《奪命鴛殃》(Murder Mystery)等傳統類型片能收服觀眾。史考特門德爾森寫道:「它們可以等到下一個《魷魚遊戲》、《怪奇物語》出現。」

結語:IP懷舊文化與未來?

演藝界的歷史,就是反覆以新的表演形式、新的表演者,重新創造故事的過程。

——電影學者傑森史考特

2022 年,好萊塢仍有大量懷舊電影回歸,《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夜路》(Nightmare Alley)、《尼羅河謀殺案》(Death on the Nile)、《捍衛戰士 : 獨行俠》(Top Gun: Maverick)、再一次重啟的《蝙蝠俠》(The Batman),還有摸不著邊際的數個「宇宙」,以及各自的系列續作要推出;小螢幕方面《德州電鋸殺人狂 2022》(Texas Chainsaw Massacre)、《魔戒:力量之戒》、《權力遊戲》前傳House Of The Dragon也都即將上架,IP文化暫且仍是好萊塢「應付」觀眾的招式。

然而,正如編劇格雷格伯恩斯坦所述,好萊塢經營IP並不是因為喜愛「懷舊」,而是關心是否能創造商業利益:「它們只對一件事感興趣,那就是錢。」當觀眾某天厭倦懷舊,對於IP文化感到疲勞,從而轉向觀賞其他作品之時,好萊塢也會如《駭客任務》尼歐般「覺醒」改變商業策略。因此,作為觀眾的我們,要繼續選擇「藍藥丸」沈溺於懷舊之中,還是吞下紅藥丸,相信影劇仍有其未來呢?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圖/IMDb

漢斯黃

從事文字編輯及影視相關工作,酷愛解析電影浮光掠影中的創作意圖,也觀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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