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共產史下禁片《機遇之歌》,電影大師奇士勞斯基承先啟後鉅作
我們是幾件事的總和,包括:個人意志、機遇、以及偶爾能稍微改變的命運,但同時這並不重要,我們選擇的道路才是關鍵。
這是波蘭傳奇導演奇士勞斯基,在1995年逝世前於電視訪談間的言論,足以闡釋他晚期聞名國際作品《雙面薇若妮卡》、藍白紅三色系列中的哲學,更能對應至他近期重映的波蘭時期之作《機遇之歌》。
1981年拍攝完畢的《機遇之歌》分為三大段落,描繪主人翁搭上火車與否,而導致的三種不同人生際遇,不論成為共產黨黨員、反政府份子、或不碰政治的醫生似乎都難有好結局,因而表述奇氏對當時共產社會的悲觀。該片命運如同主角身世般坎坷,推出即因大踩紅線,被波蘭當局列為禁片,直到六年後才重見天日,部分遭裁剪片段至今仍佚失;同時,《機遇之歌》也是大師承先啟後之鉅作,甚至影響後代無數電影人,足以驗證奇氏的影像魅力與高度。
突破道德焦慮電影限制,三種機遇闡述70年代共產波蘭
奇士勞斯基創作初期以拍攝紀錄片為主,呈現城市居民、工人與士兵的日常,也曾於1970年代拍攝罷工遭波蘭共產當局刁難,同時拍攝數部劇情片,如《傷痕》、《電影迷》等反應時政色彩濃厚的作品,也被視為是「道德焦慮電影」(Cinema of moral anxiety)代表之一。
然而,讓奇士勞斯基真正轉向拍攝劇情片的,是他在1980年完成的紀錄片《車站》。全片乍似簡易記錄華沙中央車站形形色色的旅人,卻在拍攝後意外遭警方沒收所有拍攝膠卷。原來,劇組某天拍攝使用行李置物櫃的旅人時,有位女孩謀殺母親,將分屍屍體放置於行李箱並寄放在車站置物櫃,警方渴望在膠卷中找到證據。然而,奇士勞斯基與劇組並未拍攝到女孩身影。
雖然膠卷最終歸還予奇士勞斯基手上,但此事件卻令他明白,「機遇」如何可能改變人的一生。他稱,若是當時攝影機拍到犯案女孩,他便成為和警方串通的告密者,這是他絕對不願扮演的角色:「整件事讓我再一次意識到,某些人正在為著我毫不知情的理由,轉動著社會的巨輪,而我只是巨輪裡的一個小螺絲。」同時也提醒他記錄影像的可怕,從而不再拍攝紀錄片,轉而專攻劇情片。
雖未能確定《車站》遭遇,是否曾影響《機遇之歌》的創作,但足以與電影主題相呼應:生命種種不經意的片刻,恐讓人的命運有所轉向。全片以主角維克於飛機上的吶喊開場,旋即出現幾次其生命經歷的閃回,部分影涉波蘭歷史對主人翁的影響,包含:維克出生時為1956年(而後法庭受審戲有出現他的出生時辰),醫院佈滿斑斑血跡,人員傷亡無數,其母親與雙胞胎兄弟也同天死亡,恐指涉該時的波茲南事件, 因工人罷工引發警民衝突;青春期時的維克,與將搬離波蘭的猶太裔好友丹尼爾告別,應可對應至1968年波蘭的反猶太清洗行動。
主角維克生長的50至70年代,波蘭實行社會主義,但實則極權統治,國內政治派系鬥爭,經濟民生困頓貧瘠,工人、學生抗爭時遭壓制,時有轉圜希望。奇士勞斯基渴望更忠實呈現 70 年代波蘭氛圍,因此大膽編寫出《機遇之歌》,超現實呈現人物的三種命運,挑戰當時蔚為主流的「道德焦慮電影」風格,他曾說:「電影描述的對象不再是外在世界,而是內心世界,敘述的是那些會干預我們命運,把我們往這個方向,或那個方向推的力量。」
然而,美國電影學者 Annette Insdorf 仍認為《機遇之歌》帶有道德焦慮電影色彩:「其中心主題,仍是正直的人被孤立於一個腐敗、充滿謊言的社會中。」主角維克不論在首段成為共產黨員,或是二段站在對立面成為反政府組織、教會成員,都歷經為夥伴出賣或指責,讓他對理想幻滅。
最終段落,維克猶如獲得前兩段平行時空的啟示,全然不碰觸政治,過著順遂中產人生,最終卻還是為幫助恩師解圍,代他出國學術演講、搭上班機步入不絕之路。此段諭示機遇鑲嵌在時局之中,即便不涉入其中仍受其牽引,片頭維克高喊的「不!」,已是他對命運能做的最大反叛,是對70年代波蘭社會「無路可逃」最殘酷的隱喻。
逃不過「老大哥」的宿命,電影拍完即成禁片
《機遇之歌》於1981年拍攝、剪輯完畢,卻遇上波蘭國內經濟危機、物資短缺,讓工會與天主教會組成「團結工會」(Solidarność),強硬對政府表示不滿,致使波蘭當局為鎮壓勢力,在該年年底宣告戒嚴令,時間長達約兩年半時間。緊繃社會氛圍,間接致使膠卷缺乏、電影停拍,奇士勞斯基的作品《機遇之歌》、短片《短暫的工作天》等,也在此等社會氛圍下被列為「禁片」,《機遇之歌》更是直至 1987 年才經「電檢」後放映。
《機遇之歌》1987 年放映版本,刪減約八分鐘左右。由標準收藏(The Criterion Collection)發行的影碟版,曾在幕後花絮特別標示出該片曾被刪減的九個片段,多半極為零碎、難解波蘭當局「上意」;部分如閱讀禁書內容、共產黨高層探問主角、禱告祈求神蹟等片段則理由較為明確。
另外,刪減最多的莫過於第二段,維克未能趕上火車而站務人員發生衝突,後者更找來警察圍毆維克,此段落膠卷卻在電檢後「不幸佚失」,只剩原始音軌留存。本次台灣院線重映的數位修復版,重新復原當年被「電檢」的片段,上述主角遭警察毆打段落,更特別僅以音軌搭配靜止畫面,加上字卡說明「膠卷佚失」,旋即轉至下一場戲主角負傷在法院受審,不僅說明共產政權如何壓迫百姓,更表述電影被「老大哥」監視得如此嚴密。
同時,《機遇之歌》與共產當權者的理念相違背顯而易見,對反對派、天主教徒未有樂觀描述(其於片中盲目責怪主角),恐也不能投其所好。如同他在解嚴後的下一部長片《不絕之路》,描繪寡婦面對年輕丈夫律師的過世,同時協助遭政府拘禁的工黨領袖打官司,直擊波蘭殘酷的現實,卻也遭政府當局、反對派與教會三方批評,奇士勞斯基曾說:「波蘭三大勢力通通討厭它,我們為了這部片,著實被刮了一頓。唯一沒說壞話的是觀眾。」
《機遇之歌》也同即是「人」面對家國宿命的無奈抒發。主人翁維克依循父親指示讀醫學院,後者卻在離世前告知對方可以「隨心所欲」,維克走上三條路看似是機遇或個人意志的選擇,但也終究逃不過宿命,正如《機遇之歌》逃不過成為禁片的命運。
電影學者 Annette Insdorf 也提出片中存在某種「替換模式」(a pattern of displacement),例如:維克代替雙胞胎兄弟存活下來;率領共產黨意氣風發的亞當與因黨入獄的老將維納命運交錯;仿若首段的女友喬絲卡,第二段的維克也加入印刷禁書的地下組織;維克也替代父親、祖父持續面對家國「選擇焦慮」;第三段的維克,則是代替恩師教授搭上飛機赴死。
奇士勞斯基也稱第三段落飛機炸毀的結局,對他來說最為重要:「因為無論碰到任何狀況,那都會成為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不論是發生在飛機或床上,結果都一樣。」因此前述的《不絕之路》,奇士勞斯基才選擇在電影開場,將頗富理想的年輕律師置於死地,說明奇士勞斯基於 70、80 年代於波蘭感受到的絕望氛圍,仿若任何努力掙扎都是徒勞:
他們必須死,象徵他們衝撞時代的純真與明智,都會隨著他們的消逝而告終。
奇氏承先啟後之作,呼應三色系列、後世電影
隨1986年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的「新思維」策略,波蘭等東歐國家隨之鬆綁,奇士勞斯基的《不絕之路》、《機遇之歌》於此時陸續於西方世界放映,再因電視劇《十誡》而生的《殺人影片》、《愛情影片》(《情路長短調》)在歐美影展圈流傳,讓他累積名聲。待至波蘭鐵幕開放,奇士勞斯基成為國際間搶手的東歐導演,遠赴法國完成他生涯廣為人知、最臻成熟的《雙面薇若妮卡》、藍白紅三色系列。
此創作後期的電影,奇士勞斯基不再亟欲闡述其時局批判。政治與歷史已退為背景,延伸探究的反而延續《機遇之歌》的元素,回歸討論人的精神生活,與機遇、命運交疊之後的選擇。他曾因「轉向」而備受波蘭影壇批評,但他也與此回擊:「我沒有為任何理由——生活的安逸、金錢或事業——這麼做,我絲毫不覺得背叛了自己內心的感受或是我的看法。」
《機遇之歌》作為奇士勞斯基承先啟後的作品,也是他而後創作從未背離過往的最佳例證,例如:三色系列對於自由、平等、博愛之探討,幾乎可於片中得到對應。《藍色情挑》描述歐洲指揮家之妻茱莉面對丈夫、孩子死於車禍,意外獲得「自由」,試圖過著無愛的生活免於傷痛;《機遇之歌》的維克則是歷經喪父,而被告知可以「隨心所欲」,從而藉由從政、宗教或事業施展理想,但也遇到其限制。不論在角色身處民主或共產時代,皆驗證導演曾說:
我相信我們不是自由的......我們經常被自己的情感和感受所囚禁。
《白色情迷》貫穿全片的「只想要比別人更平等」概念,出現在《機遇之歌》各處,包含:第二段維克於法庭受審時,無得為自己辯解的不平等待遇;維克總渴望得知戀人的一切,戀人薇拉卻告訴他:「有些事你無法向別人訴說。」暗指薇拉極可能出賣對方的反政府組織身份。另外,維克在第三段落全然不接觸政治,但當其恩師教授請求他代為出國演講,讓自己足以拯救遭當局逮捕的兒子時,維克出於愛與感激之情答應,即是展現《紅色情深》秉持的博愛精神。
《機遇之歌》故事三段掉落樓梯的彈簧、會「變臉」的耶穌畫像、兩兄弟無止境雜耍拋球,表明維克在三段處境裡歷經的幻滅、背叛與圍困處境,而後也猶如《雙面薇若妮卡》、三色系列裡各色的物品,同樣暗喻人物處境。
《機遇之歌》的啟後也不僅於導演自身作品,對於後世影響更是深遠,聞名國際的歐美作品《蘿拉快跑》、《雙面情人》、《蝴蝶效應》、《倒帶人生》,甚至今年的《媽的多重宇宙》等,皆相仿於《機遇之歌》的形式,描繪主人翁碰上相異際遇,人生從而產生歧路。
哲學家齊澤克曾於評論《蘿拉快跑》之時,提及早於它十年問世的《機遇之歌》,預言網路超文字(Hypertext)出現,打破原先文學、電影的線性敘事,產生多重形式流動(multiform flow)的現代觀念,生活猶如點擊超連結而展開不同的可能。他稱:
人們得以宣告網路空間的超文本,是一種新的媒介形式。這種生活體驗以更客觀、關聯性更強的方式,找到它的天性。同時,唯有超文本的出現,才能讓我們掌握奇士勞斯基、勞勃阿特曼(《銀色.性.男女》導演)的目標是有效的。
許多學者、影評分析此類「機遇改變命運」之作品,亦表明題材在氾濫商業化之時,早已頓失《機遇之歌》的深度。曾與奇氏合作編寫《藍色情挑》劇本的導演阿格涅絲卡霍蘭便稱,此類作品只戲仿到表面概念,但無法觸及《機遇之歌》的精神:「他們已經扭曲到,讓此題材的哲學深度、微妙之處都蕩然無存。」
結語:理解苦難才能理解自己
或許差別即在於,走過波蘭共產時代的奇士勞斯基,深刻理解在備受圍困的現實底下,即使面對多重機遇,人生皆可能歷經理想幻滅、大環境侵擾、生老病死等種種苦難。正如他自己承受於波蘭拍片,作品遭禁、不為外界理解,對政治心灰意冷而備受打擊,即便鐵幕落下後出國拍片,也仍選擇關注人們日常生活的艱困。
奇士勞斯基曾於訪談間提及,人必須先真正理解什麼是苦難,才能真正理解自己、關懷他人:「這樣你才會傷心,才會了解傷心是什麼感覺。如果你不懂得痛苦,就不會懂得不必忍受痛苦的滋味,當然也不會因此而心存感激。」
當奇士勞斯基如同《機遇之歌》第三段的維克,以作品實踐其個人藝術成就風靡國際影壇,卻在最終作品《紅色情深》公映後的1996年,因心臟病發不幸逝世於手術台上,彷彿以《機遇之歌》預演自己的結局,說明機遇與命運造化弄人。但不同的是,他衝撞時代的痕跡,並未如自己聲稱的消逝而告終,正如波蘭哲學家、神父Józef Tischner在他的喪禮致詞時説:
當其他藝術家帶領人們看向外在世界時,奇士勞斯基引領人們看向自己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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