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傳記電影《金髮夢露》裙底,影史女神還需等待被男性「拯救」嗎?
盛傳十年、只聞樓梯響的瑪麗蓮夢露傳記《金髮夢露》(Blonde),今年終於由Netflix發行問世,卻甫在國際影展公映、串流上架後,招致兩極評價。喜愛者多半讚許女星安娜.德哈瑪斯完美演繹夢露神采,更讚許導演安德魯.多明尼克以絢爛攝影與設計,締造華麗而多變的電影視覺;負面評價則怪罪劇本將其描繪為一生懇求父愛、脆弱空乏的金髮女郎,徹底扁平化夢露的多面性。
電影一再杜撰夢露生平,呈現其與名人3P、遭電影高層性侵、墮胎等聳動或創傷情節,以鏡頭「侵入」夢露的身體,包含:屢次拍攝其裸體、陰道POV(主觀視角)鏡頭,以特效動畫建構夢露腹中胎兒,或重現她在電影中被吹起裙擺的經典場面時,以各式視角「檢視」其裙底,究竟是嚴格審視夢露生前遭受男性凝視的傷害,還是藉由好萊塢名人傳記體式,再度剝削女性身體?
「戀屍癖」般的藝術與流言,一再「死而復生」的夢露
作為美國影史、流行文化重要符號的瑪麗蓮夢露,1940末至60年代在好萊塢片廠打造下,染金髮色、貼身衣物、嗲聲細語等特徵,讓她成為跨時代的性感象徵。然而,即便她的電影如《紳士愛美人》、《熱情如火》早被視為經典,輿論始終更關注其幕後人生:母親受精神疾病所苦,令她成為孤兒的身世;銀幕形象造就的巨大壓力,與片廠間的斡旋衝突;三段婚姻、與政商名流的羅曼史流言;甚至連1962年藥物中毒死亡,也瘋傳陰謀論是美國政府介入。
即便夢露逝世後,議論、剖析、改編其生平的作品也從未止息。許多女性主義與性別學者曾撰寫內容,指出夢露成為好萊塢系統的受害者,指出她在男性至上的電影業,積極爭取更公平的待遇與酬勞,為女性影人開拓更寬廣的道路;更多傳記作者,挖掘其人生隱匿與未解之處,如詹姆斯斯帕達出版的Monroe: Her Life in Pictures,則指出她與甘迺迪兄弟的浪漫關係,恐與她的死因有關,直至今年Netflix推出紀錄片《最後的錄音》,仍試圖釐清其死亡疑雲。
今年同由Netflix發行的劇情片《金髮夢露》,則改編喬伊斯.卡羅爾.歐茨1999年推出的普立茲獎提名同名小說,更早於2001年被拍成影集。然而,小說並未如實呈現史實,歐茨旨在藉夢露的形象,反應20世紀中葉美國的政治、社會與文化風氣,她說:
(小說中的夢露)像是《白鯨記》中象徵意義重大的大白鯨,不是代表不可知的自然之力,而是代表人造社會的力量有多盲目。
不論是小說或兩版改編影劇,皆穿鑿附會描寫夢露一生經歷,包含其與名人3P、遭電影高層性侵、墮胎等未經證實的情節,始終飽受爭議。然而,今年《金髮夢露》更強調夢露因父親缺席,終生尋求父愛的設定,將夢露呈現脆弱、無助。即便編導安德魯.多明尼克屢次指出,這些設定皆為呈現夢露在父權社會下飽受創傷的心靈,但挑選原著最聳動、但未必符合現實的段落,以鏡頭反覆瞄準這副早被慾化的身體,仍有濫用名人形象,以藝術賺人熱淚之嫌。
《金髮夢露》即反應大眾對名人的窺伺慾望,《紐約時報》更嚴厲評價此片反應好萊塢沉迷於名人傳記的濫觴,以「戀屍癖」般的喜好持續剝削夢露:「好萊塢一直在反芻自己,包括那些已死去的人事物。由於影視產業熱愛拍攝關乎業內產製過程的電影,因此當它關注其中的受害者、烈士時,也就不足為奇。」
掀起裙底的男性凝視,反覆消費夢露是否有其必要?
《金髮夢露》開場即重現瑪麗蓮夢露在《七年之癢》的著名場景:她站在水溝蓋上,讓地鐵經過時引起的風,吹撫她的純白裙擺。當時電影於紐約街頭拍攝,劇組邀請上百名記者、路人圍觀以引發關注,根據《紐約時報》報導:「數百名觀眾目瞪口呆,幾乎所有人都在街上大喊:『(掀得再)更高!更高一點!』。」
《金髮夢露》以零碎剪輯,分別呈現幾個景象:男性劇組人員們操作攝影與燈光機具、圍觀男星路人興奮神色、夢露裙擺被吹起下的底褲,足以說明「瑪麗蓮夢露」是好萊塢男性凝視下的產物。即便《七年之癢》之中,夢露裙擺被吹起的畫面不過數秒,並且未曾「穿幫」,但《金髮夢露》儼然著重呈現現場劇組與觀眾目睹的夢露,遠比《七年之癢》片中更為暴露,諭示父權社會如何想像並慾望夢露。
電影而後更細為拍攝此場景,更揭露夢露當時的第二任丈夫、前棒球員喬迪馬喬也藏身其中,並對妻子的演出深感羞辱,男性尊嚴受挫而責罵及毆打對方,坐實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學說的聖母——蕩婦情結(Madonna-whore Complex),也揭示父權社會慾望性魅力強大的女性,但始終期許她們是好女孩、賢妻、聖母,若違背道德規訓成為蕩婦,便得予以懲處。
然而,《金髮夢露》此場景反覆以相異視角遠景、特寫,慢動作重現夢露裙擺掀起畫面,甚至時間長達將近兩分鐘。即便攝影運鏡精緻,黑白色調絕美,但仍難掩《七年之癢》的男性凝視,再度於《金髮夢露》變本加厲地上演,以電影手法美化女性身體剝削,如同The Wrap影評人Ben Croll的批評電影的矛盾:「這位創作者一面譴責好萊塢對明星的危險之處,又以影像唱誦電影造星的魔力。」
即便編導安德魯.多明尼克表明,電影旨在「創造夢露經歷過的體驗」,試圖將觀眾置於夢露的角度,審視她的痛苦與創傷。然而,鏡頭一再掀開其裙底,讓觀眾目擊的並非其心靈,而是更多夢露的身體,例如:墮胎場景呈現陰道主觀鏡頭,讓醫生用手術刀撐開其下體,還以彩色、黑白色調重演兩次;或以電腦動畫呈現夢露的腹中胎兒,反覆探問夢露「為何將它拋棄」,正如《紐約時報》表明:
不知這些鏡頭是代表子宮還是胎兒觀點,但顯然都不屬於夢露視角。
相較於近年在台上映、去年金獅獎得獎之作《正發生》,描繪60年代法國女學生墮胎的驚險歷程,鏡頭常從主角「頸後」出發,讓觀眾宛如處於其地位、思考她的處境;《金髮夢露》儼然欲重現夢露生前遭遇,批判她遭受的身心剝削,例如:片中她被隨扈護送會面總統甘迺迪,像動物般被拖行載往屠宰場,再遭甘迺迪強迫性交,猶如創造瑪麗蓮夢露的美國文化,同時亦侵入、傷害著被它賦權的主體。
電影或許呈現她深受該時父權社會的巨大壓力,但以再次於鏡頭前剝削夢露(或演員安娜.德哈瑪斯)身體的手法,卻未必讓人感受其生前的心靈之苦,而僅是再度以視聽上的感官刺激,持續消費夢露。導演多明尼克發表對好萊塢電影的反思,也成為自身作品《金髮夢露》的一大反諷,他說:「電影本身不就是一種提供慾望的機器?我們是否在注視銀幕時,殺害了夢露?」即便真實的夢露早已仙逝,但她仍在銀幕上,被一代代(男性)創作者召喚並折騰。
當代傳記電影,還需強調女性等待被救贖嗎?
1930、40年代為好萊塢出產傳記電影的高峰期,60年代尚有《阿拉伯的勞倫斯》、《埃及艷后》等講求時代大場面的作品出爐。70至90年代此類型沒落,直到千禧年再度吹起風潮,舉凡政治領袖林肯、邱吉爾、柴契爾,至近年風靡的佛萊迪墨裘瑞、艾爾頓強、貓王,甚至蘋果創辦人賈伯斯、物理學家霍金皆無法逃脫好萊塢魔掌。根據統計,共有125部傳記片驚人曾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即平均每年即至少有一部會闖進入選名單,共有22部最終獲獎。
傳記片如此受影界重視,在於它被認為改編自史實而至關重要。電影學者Yannis Tzioumakis曾言:「傳記片被認為比西部或歌舞片更好,因為它邀請觀眾觀賞歷史。」但實際上,眾所皆知傳記電影仍屬劇情片、而非紀錄片,真人真事得經過大量戲劇化,才得以成為電影。BBC文章便指出其矛盾:「傳記片以逼近真實而自豪,即便它仍由精心裝扮的演員扮演、具有公式化的劇本——沒有任何一種類型電影,能如此明目張膽地『人工』。」
《金髮夢露》導演多明尼克也早已聲明,他無意改編夢露真實人生,而是針對Blonde原著小說作者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的詮釋:「我知道電影與人們認定的真相有落差,但從來就沒人肯定夢露的經歷,對我來說這全都是虛構。」
然而,當Blonde原著小說已是上世紀的產物,而《金髮夢露》是部當代的傳記電影,鏡頭是否必須一再重演她在《七年之癢》的拍攝經歷,驗證「金髮傻妞」只能被父權社會掀開裙底?是否還需呈現未經證實的墮胎、遭甘迺迪總統性侵的情節,以電影魔法讓觀眾信以為真,詮釋夢露一生過得悲慘而痛苦,以博取觀眾的熱淚與掌聲?
相較於2001年同樣根據小說改編的影集,《金髮夢露》中的夢露形象更加脆弱,對於她生活的悲劇毫無抵抗力,僅是因欠缺父愛對每任情人喊著「爹底」(daddy),並且仍同原著忽略夢露機智精巧的表演技能、後期為求演出突破積極精進演技的努力,甚至從大片廠奪回事業主控權、創立自己的電影公司,種種顯現夢露個性立體且強悍之處。
導演多明尼克眼中之夢露,正如他訪談提及被打造為「拯救幻想」(rescue fantasy)中渴望被拯救的對象:「這就是瑪麗蓮的魅力所在⋯⋯她讓我們覺得,我們應能透過某種方式拯救她。」然而,扁平化夢露的性格與生命歷程,剝奪她生而為人的主體性,讓她無望等待救贖,儼然已不合時宜。Slant Magazine形容,此片體現一種「最糟的女性主義」:「它專注於『拯救』一個女人的心願,因此竭盡所能傷害夢露,讓電影的救贖更值得被嘉許。」
比較近年女性傳記電影,《史賓賽》、《決勝女王》、《老娘叫譚雅》恐未必完美,但仍於有限框架內,尊重其真實人物的面貌,實現虛構的傳記電影。若創作者仍有意呈現女性創傷故事,或許正如《計程車司機》編劇、《算牌手》導演保羅許瑞德的發言最為公允。創作者如足夠相信自身創造力,不需跳上名人屍體嬉戲,蛻去傳記電影外殼,也能交出好作品:
許多批評者說他(導演多明尼克)的電影,對夢露沒有加分。我認為情況正好相反,是夢露對他的創作也沒幫上任何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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