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女妖》是中二版「分手的決心」?空虛自娛的疫後寓言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曾以《意外》獲得奧斯卡原創劇本提名的編導馬丁.麥多納(Martin McDonagh),去年返回其父母出身地愛爾蘭,完成電影《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故事虛構於1923年愛爾蘭內戰期間的「伊尼舍林島」上,描繪兩名男性好友分手、挽回、撕破臉、甚至要脅「斷指」的過程,不僅已於威尼斯影展奪下最佳劇本、男演員兩大獎,更以九項提名闖入奧斯卡,被視為獎季大熱門之作。
然而,《伊尼舍林的女妖》相比導演前作步調緩慢,娛樂性也大幅降低,剩餘的是四位要角喜悲交疊的愛恨情仇。不僅是愛爾蘭戰爭分化、內耗不斷的影射,也是人們生活必須倚靠爭執「娛樂」求生的宿命;同是對應至後疫情時代的當今,我們該如何面對有限的生命,是要如片中音樂家康姆拋棄俗世,追求可能永恆的藝術,還是像派瑞死守好友,安於現狀的百無聊賴?
分崩離析的友誼,隱喻愛爾蘭戰火不休的歷史
《伊尼舍林的女妖》始於平凡小島村民派瑞,原與業餘小提琴手康姆為日日相伴的老友,不料對方聲稱受夠成日與派瑞閒談,渴望能潛心鑽研出永遠流傳的樂音,忽然收回友誼不再與派瑞廝混,令派瑞晴天霹靂,處處與康姆交鋒,渴望挽回對方「分手的決心」,卻導致康姆屢屢砍斷他演奏提琴的右手手指,要脅派瑞勿再打擾他平靜的生活。
電影以友誼惡化的冷派暗黑喜劇,敘述人們如何因語言與行為的針鋒相對,招致難以消解的後果,呼應導演前作《瘋狗綁票令》愛犬遭綁架的黑道大開殺戒、《意外》女兒遭性侵殺害的母親,以煽動廣告牌控訴警局辦案不彰,全然符合《意外》片中金句台詞:「所有的憤怒,都只會招致更大的憤怒。」
不過,《伊尼舍林的女妖》將故事融入歷史背景,使電影寓意更加深遠。片中居民經常自離島,遠眺該時發生的愛爾蘭內戰,該動亂起源於1919至1921年的獨立戰爭,愛爾蘭共和軍力抗大英帝國爭取獨立,不料停火後成立的「愛爾蘭自由邦」,簽下北愛爾蘭仍隸屬英國、且英愛仍保留憲政聯繫的條約,致使反對的共和軍與自由邦開火,內戰遂然展開。導演馬丁.麥多納曾言:「那場戰爭的悲劇在於,戰場上的人都是彼此親密的朋友——然而他們卻自相殘殺。」
如同片中警察一角所言:「如果我們像以前(獨立戰爭時期)統一陣線對抗英國,不就容易多了嗎?大家都同一邊比較好。」內戰期間,較佔優勢的自由邦開始處決共和軍囚徒,共和軍為求報復則暗殺敵方議員,自由邦再處決更多共和派成員,軍隊還曾將九名囚徒綑綁在地雷上引爆1。即便時間不及一年,但內耗戰役仍為愛爾蘭這塊土地徒留創傷;電影中的人物正像當時分裂的愛爾蘭,因累加的憤怒與仇恨,逐步邁向分崩離析,最終將是兩敗俱傷。
然而,《伊尼舍林的女妖》警察一角也直言,不知自己即將處決的戰犯,究竟是屬於自由邦還是共和軍。比起一般處決,他更想見識絞刑,或面對目睹他人死亡,他更在意是否能因此獲得酬勞和食物,說明電影並非戰爭選邊站的二元對立,更是描繪戰時老百姓在紛亂無休之中,如何透過隔岸觀火,伴度生活的意興闌珊,甚至還加油添醋,讓虛度的日子多點興味。
階級分明、流言四溢的小島,致使小人物娛樂至死之命運
回歸《伊尼舍林的女妖》劇情,主角派瑞與康姆的分手導火線,出自康姆不再對與派瑞廝混酒吧、談論愛驢珍妮感興趣,渴望背棄平日的窮極無聊,實現他自認更高尚的藝術追求,內裡即是他對生活滿滿的焦慮。這次「切割」卻未讓任何角色獲得平靜,反倒令小島掀起一次又一次激盪的漣漪,角色行徑越演越烈,也揭露島民日常之下的波濤洶湧。
康姆自私中斷友誼,讓號稱「老好人」的派瑞傷心欲絕,憤慨控訴對方「不太好心」;當康姆聲稱藝術才能永流傳,康姆也回擊道自己父親、母親和妹妹詩凡待人處世的「好心」,也能讓自己銘記在心。《伊尼舍林的女妖》兩位中二男人的爭吵,拉扯出兩種迥異的價值觀:人們應當擺脫生活煩悶,追逐更崇高的理想,還是安於現狀,做一個平凡的「好人」?
康姆與派瑞因文化素養與位階差異而分離,伊舍林尼島上也有類似的食物鏈。警察能脅迫康姆買酒與他閒談,同時猥褻自己的兒子多明尼;行徑古怪的多明尼被島民唾棄,只有派瑞與妹妹詩凡願與他互動;詩凡則在父權社會下,成天替哥哥洗衣煮飯,收拾周圍男性的殘局,還得被嘲諷「沒人愛」;甚至派瑞與康姆心愛的驢子與狗兒,無辜卻也得遭受主人的戰火波及。
階級、世代、性別、物種差別構成島上的小社會,緊緊揪住角色們無法喘息。面對小島生活的僵固困窘,每個人焦慮著自我的存在狀態,有人察覺其痛苦試圖消解,有人默默代替親友承受,有人把快樂建立在他人苦痛之上,更多人倚靠日常生活的紛亂與爭執,突破生活盲點。
例如:康姆原向神父告解,卻變為「是否對男人有性慾」的激辯;派瑞經不起警察嘲弄,在眾人面前揭示他猥褻兒子的事實;康姆被派瑞激怒後,憤而砍斷演奏樂曲的手指;警察出於興致處決囚犯、酒吧老闆樂於做酒客間爭執的觀眾、商店婦人向客人尋討八卦等。事實上,每個人正如康姆在電影中所言,持續在百無聊賴中「保持娛樂」,讓日常芝麻綠豆的小奸小惡,填滿有限的生命時日,直到人們壽終就寢之時。
原文片名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中的「Banshee」,意指愛爾蘭神話中的「報喪女妖」,據傳會在人死亡之前開始哭嚎,但片中接近女妖設定的鄰人老婦太太,吐露死亡預言不再驚聲尖叫,而在島邊岸上靜默觀察,如同島民們遠觀內戰戰火、碎嘴於村民間的八卦,或者片中一再由聖母像、動物之眼視角出發,抽離凝視這塊邊陲小島的命運。
《伊尼舍林的女妖》揭示當代生活令生命的重量,早已輕如鴻毛般失重,如何度過鴻毛飄落至地的漫漫長日,便是倚靠雞毛蒜皮的爭端與流言填滿其中,如同今日我們以追劇、滑社群軟體、黏在抖音上,排解內心的乏味空虛,才是普世必須面對的課題。如同主演柯林.法洛在訪談所言:「你能在電影中的每個角落,看見人類在其中掙扎求生的真相。」
藝術家的自我叩問,沒有解答是件好事?
《伊尼舍林的女妖》主角「分手的決心」或砍斷幾根手指其實並非重點,而是透過男性的友誼崩毀,隱喻人類社會的戰火不休,以及存在背後的空虛寂寥。編導馬丁.麥多納在COVID-19疫情時,面對漫無止境的隔離生活、對疾病的誠惶誠恐,讓他像片中的音樂家康姆,產生自我懷疑而寫下此劇本。他說:「我想著人們(在疫情前)浪費的時間,以及往後我們還想達到的目標,應當依循過往步伐前行,還是急趕直追彌補已失去的時光?」
因此,《伊尼舍林的女妖》可視為電影創作者的自我叩問。片中戰火不休的時代,同當今疫情讓未來充滿未知,創作者得抉擇是否該原地踏步或做出改變?為實踐自我追求的作品不畏「斷指」,還是隨波市場潮流之喧嘩,創作符合商業利益、政治正確,但實際上未有建樹或新意的作品?
向來獨到風格的馬丁.麥多納,悠遊於英美劇場與電影圈。2017年,他備受矚目的《意外》獲得威尼斯影展最佳劇本獎、六項奧斯卡提名,卻因片中「媽寶」警察一角而受批評,部分輿論認為電影給予這位擁護種族主義的角色「救贖」並不恰當。而麥多納在近日回應表示,僅把該角視為種族主義者太過武斷,也違背《意外》真正的旨意:「我試圖講述一個關於我們該擁護誰是英雄、誰是惡棍的故事,詰問兩者之間是否有模糊地帶能討論。」
同《意外》未定奪喪女母親尋仇就是正義、有道德瑕疵的警察是否就該棄如敝屣,《伊尼舍林的女妖》也並非善惡二元的故事,而是讓觀眾持續在電影中思辨現實困境:理想或良善何者重要?追逐崇高藝術,便有理由表現得像混蛋?人們創立階級區分高下,以紛爭戰火切割彼此的意義何在?生活在資訊爆炸的今日,社群文化早比1920年代過剩數倍,我們何能在娛樂產物、八卦流言、口水戰與假新聞填滿之餘,找到一絲自我生存的空間?
相比去年大興好萊塢榮景的《捍衛戰士》、《阿凡達》續集,或同入圍奧斯卡《媽的多重宇宙》、《瘋狂富作用》的笑鬧簇擁,《伊尼舍林的女妖》低調之黑色幽默,直指戰火不休、娛樂至死的當代,更是發人省思的警世寓言。但此片在北美票房僅達九百萬美金,全球票房截止今年一月也不及三千萬美金,遠低於導演娛樂性更強的前作《意外》,儼然並非如今市場能接應的作品,如同近期許多中小型、文藝類作品票房不見起色。
面對被娛樂浪潮淹沒的當今,藝術電影或其創作者如何求存是難題。許多人迎向大片廠或串流平台,直面迎擊商業機制的考驗,恐將背棄切割其創意或骨氣,如馬丁麥多納少數堅持風格,又穩定獲得資源的創作者並非多數。針對這永恆的詰問,正如同《伊尼舍林的女妖》叩問人類生存,未有輕易解答,我們能同派瑞的姊姊詩凡離開小島,擺脫煩悶困境換片光景,但仍可像片尾的派瑞與康姆,持續在友誼間掙扎,留守這座無名之島持續奮鬥,就像片尾台詞所言:
有些事情沒那麼容易釋懷放下,我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 即為Ballyseedy大屠殺事件(The Ballyseedy massacre),發生時間與電影設定同為19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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