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奧梅爾殺嬰案》:一場非裔母親的虛構審判,凝視「被消失」的殖民遺毒
今年,眾所矚目的影壇盛事坎城影展,由導演潔絲汀楚特的《墜樓死亡的剖析》(Anatomy of a Fall,暫譯)獲得金棕櫚,成為史上第三位女性影人奪下該大獎,藉由懸疑法庭電影類型,描繪女性小說家遭控殺夫受審的情節,以深度刻劃當代女性困境備受好評。
無獨有偶,近期多部法國法庭題材電影獲關注,包含去年奪下威尼斯評審團大獎的《聖奧梅爾殺嬰案》(Saint Omer),令影視媒體Indiewire評價:「『法庭』已成為法國電影最肥沃的土壤,為視野敏銳的導演,提供審視社會結構的機會。」該片改編自2013年驚動法國的Fabienne Kabou真實犯罪案件,描繪塞內加爾非裔移民母親蘿倫斯,因殺害自己女兒、被控謀殺而上法庭受審,另位同為塞內加爾後代的小說家哈瑪,作為旁聽參與者,引領觀眾一同走入審判。
導演愛麗絲迪歐普過往善於紀錄片拍攝,《聖奧梅爾殺嬰案》是她的首部劇情長片。她背離法庭電影常見的類型框架,未讓法庭成為製造戲劇衝突的場景,而以穩定長鏡頭特寫,讓這位被長年忽視的非裔女性身影,重新藉由電影「現形」,揭示法國社會進步社會尚未褪去的殖民陰影。同時,電影再藉由剪輯與選曲,串連起兩位女性角色的生命,她們不僅同性別膚色、皆為人母而共感,更因同為體制之下隱隱作痛的「人」,生命進而有所連結。
打破法庭電影設限框架,鏡頭還原人的原本面目
距今十年前的2013年,自塞內加爾移民至法國的年輕母親Fabienne Kabou,因將其僅15個月大的女兒棄留於海灘導致死亡,遭法國警方逮捕。三年後,案件於事發地點、法國北部聖奧梅爾開庭,法庭參與者與媒體無不對Kabou印象深刻:她出身富裕、教養良好,說著一口流利高雅的法語。然而,她表明來法求學卻遭家庭與社會阻饒而未果,後戀上已婚年長雕塑家而產下女兒,聲稱遭非洲「巫術」下咒操控,導致她欲溺斃女兒,最終遭法院判處20年徒刑。
曾親臨法庭觀看受審的導演愛麗絲迪歐普,連同兩位女性編劇將案件改編為《聖奧梅爾殺嬰案》,僅更動案件相關人姓名,但保留絕大部分人設與背景,更近乎完整再現法庭場景。不過,電影並未如現實媒體妖魔化Kabou的形象,也非像好萊塢作品如比利懷德《情婦》,將性格複雜女性的證詞視為劇情翻轉看點,或是茱蒂佛斯特封后的《控訴》,仍透過男性凝視鏡頭,強調女性身軀以博取觀眾目光。
《聖奧梅爾殺嬰案》脫離懸疑犯罪電影的框架,捨去所有製造戲劇衝突的可能,以長鏡頭凝視法庭上受審的蘿倫斯,觀察演員葛絲拉基梅蘭達細微的肢體語言,以近乎無配樂的製作選擇,令觀眾得以仔細聆聽其證詞,全然聚焦在這位母親,試圖理解她同是殺嬰加害者、亦是結構下被害人的複雜血淚史。
由於二戰前長年的殖民史,加上戰後的移民友善政策,法國成為阿爾及利亞、摩洛哥、本片主角來自的塞內加爾等非洲貧困國家的首選移民地,據信更是歐洲最多黑人人口的國家1。不過,今年法國黑人協會發佈數據顯示,90%黑人受訪者認為他們在生活中遭遇種族歧視,近年更有《悲慘世界》、《雅典娜》呈現法國非裔族群面對的貧窮與暴力險境,但絕大部分仍專注於男性角色。
因此《聖奧梅爾殺嬰案》之特殊,在於它可被視為《聖女貞德的審判》的非裔版,抑或是片中也提及希臘神話人物「美狄亞」(以殺害兩名稚子形象聞名)的現代版,強調的既是非裔種族、亦是女性身份,如何成為社會所忽視的群體。正如導演迪歐普所述:「這是個複雜的黑人女性故事,我很少在電影或文學中遇見,我們不知該對她同情還是提防,或認定她是否有可能是騙子或詐欺者?」
《聖奧梅爾殺嬰案》別於法庭題材影劇,常以男性角色為出發,大半強調其理性縝密或足智多謀,或是在戲劇外的現實司法制度,也多是講求以客觀角度審理案件。電影藉由女性編導的陰性書寫與凝視,藉由旁觀審判的小說家哈瑪一角作為切入視角,讓觀眾看見「人」的複雜性,從感性層面理解蘿倫斯,而非僅透過冷冰的客觀事證,以及男性檢察官的嚴厲控訴將角色定罪。一如導演表示:
《聖奧梅爾殺嬰案》不是法庭電影,蘿倫斯是否有罪也並不重要,這是一部從角色出發的電影。全片的場面調度,都是為了讓我們深入蘿倫斯的腦海中。
被殖民的失語狀態,以虛代實的電影令缺席歷史浮現
開場不久,小說家哈瑪在菁英學校巴黎政治學院課堂講課,以女性作家莒哈絲編劇創作的《廣島之戀》劇本台詞,配上二戰法國女性因與德軍相好、反遭自家人剃髮懲罰的殘酷歷史畫面,侃侃說明創作者如何運用敘事手法昇華現實;緊接下場戲,哈瑪與伴侶前往舊家與母親和姊妹團聚,面對母親和觀看家人以其母語沃洛夫語交談的過往家庭錄像,前場戲自信表述的哈瑪,卻在此變得寡言沉默。
《聖奧梅爾殺嬰案》在此展現被殖民後代的「失語」。哈瑪與蘿倫斯根源的塞內加爾位於西非沿海,自15世紀起成為歐洲列強爭奪之地,而後更是交易奴隸的重要據點,自17世紀起由法國作為主要殖民國,直到二戰後的1960年才正式獨立。今日其官方語言仍為法語,而非原屬當地的沃洛夫語(其語言所代表的沃洛夫人,仍佔塞內加爾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口)。
法庭場景中,受審的蘿倫斯也提及,母親自幼便禁止她講述沃洛夫語,而要說一口「漂亮法語」,未來才有機會晉升上流,承襲翻譯官父親的地位,卻也破壞她與原鄉的連結。當她前往法國留學,選擇研究20世紀奧地利哲學家維根斯坦的學說,卻為教授調侃「為何不選擇與她文化『更有連結』的內容研究」;蘿倫斯曾因外婆過世返鄉,卻被當地親友嘲笑談吐像法國女人。如他們嘲弄的話語,蘿倫斯活像「巧克力奶油餅」,既失語也失根夾在兩國文化間。
片中,即便蘿倫斯面對法官審問時,態度自若表述,但其「漂亮法語」也時常顯得冰冷。現實中的Fabienne Kabou也曾因此被媒體曲解為無情,更是一種失語的表現,亦即蘿倫斯或Kabou皆無法以原生母語表述自我。導演愛麗絲迪歐普亦稱,塞內加爾學校教授的並非日常法語,而是殖民統治時期遺留下、更貼近文學的文雅法語,因此她更要求演員葛絲拉基梅蘭達,以背誦莒哈絲詩文的方式演繹台詞。導演說:
她像是說著這種語言的外星人⋯⋯擁有豐富詞彙和表達方式,讓她與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保持距離。就像閱讀一部偉大的小說,你會開始理解它為何或如何發生,不僅關注可怕的罪行。
片中伴隨法院開庭,即便蘿倫斯的證詞時而矛盾費解,但我們仍可從旁人言詞,明白她如何掉入「西方幻想」陷阱中。父母嚴厲控管其行為與教養,希冀她前往法國發展,但卻因她不願就讀法律,欲改選哲學便切斷對她的金援;情人呂克暗藏與她的關係,不讓妻子或外人發現,甚至在她懷孕期間仍忽視其需求,更懷疑女兒莉莉並非其血肉;指導教授如前述批評蘿倫斯不應選擇維根斯坦研究,只因這與她的文化背景無關,足以說明歧視偏見在蘿倫斯的日常間蔓延。
蘿倫斯描繪她在法國深陷孤立絕境後,始以在法庭透露她曾向靈媒求助,聲稱自己被巫術掌控、「巨大蝴蝶」侵入她當時的居所,致使她犯下傷害女兒罪行,令法庭受眾費解。而後被指認恐是負責調查的預審法官(Investigating Judge),訊問時誘導蘿倫斯提出的答案,亦成為西方世界設下「陷阱」的另一例證,令失語的她猶如抓住浮木。如同導演所述:「蘿倫斯也需要為自己難解的行為做出解釋,因此轉向殖民幻想(Colonial Fantasy)為自己辯解。」
哈瑪與蘿倫斯的失語狀態成為片中著力焦點,她們作為非裔女性落於西方社會,若非如失意的蘿倫斯陷入孤立,即是如哈瑪看似成功卻失去故鄉根源,說明兩位女性角色隱形的連結,其所承受的歧視與忽略,藉由《聖奧梅爾殺嬰案》中的證人證詞——蘿倫斯情人的懦弱、教授的傲慢、執法人員的偏見一一浮現。
全片正以此慢步調循循善誘,帶領觀眾看盡蘿倫斯的謎團,暗指殖民陰影仍未褪去,甚至說明蘿倫斯犯下費解罪行的原因,即是當代社會淡忘殖民史,將歧視細部包裝入日常後所帶來的後果。當《廣島之戀》以日本軍官「扮演」法國女人的德國戀人,召喚起二戰歷史的女性傷痛;《聖奧梅爾殺嬰案》讓以虛代實的法庭審問,揭開被社會隱形的殖民後代痛楚,正如導演迪歐普屢次提及,她試圖以電影「修正」(repair)歷史的缺席:
我以電影試圖為某些人的隱形、缺席、沉默、被邊緣化平反,將那些在歷史、政治上被主流推向邊緣的身體,置於我的鏡頭中心。
以女性連結進行陰性書寫,以虛構藝術為現實辯駁
《聖奧梅爾殺嬰案》以法庭上大量話語自述、交流、對立,建構起整部電影的核心,但作為關鍵的兩位女性角色——旁聽小說家哈瑪與受審的蘿倫斯之間,並無實質言語或行為互動。觀眾只得藉由剪接暗示,明白哈瑪在法庭聆聽蘿倫斯話語、或與其嚴厲母親碰面之時,一再回想起她與母親疏離的相處片刻,而後也藉此揭示她懷有身孕、即將成為人母的事實。
片中在現實法庭與哈瑪回憶的場景轉換之時,採用Caroline Shaw的阿卡貝拉曲Partita for 8 Voices做串連。樂曲具大量女性呼吸、喘息與吟唱聲疊合,既與法庭上蘿倫斯受審時深沉呼吸聲連結,也與哈瑪身陷與母親回憶後難以平復、躺在旅館床上的喘息聲相呼應,強調《聖奧梅爾殺嬰案》不僅是泣訴殖民遺毒的作品,更是貨真價實由女性編導描繪、由女性角色出發的「女性電影」(Woman's film)。
片中設定哈瑪因改寫希臘神話的新作《美狄亞邊緣人》,因此對蘿倫斯的案件深感興趣。原神話故事中,法力高強的美狄亞不惜為情人伊阿宋,殺害親弟弟、伊阿宋的祖父國王,卻仍遭對方背叛,因而親手結束兩人孩子的性命。當男性編輯告知哈瑪,出版社不認為《美狄亞邊緣人》適合作為書名,因「大眾未必熟悉美狄亞的故事」,哈瑪不置可否得笑出聲,暗指女性故事同種族殖民史般,始終被主流社會邊緣化。
電影格外這些讓女性經驗顯化,建立眾女性角色之間的連結,也完成鐵證罪行之外的陰性書寫,例如:哈瑪聆聽蘿倫斯在法庭描述與母親的相處,回顧起童年時母親夜裡外出工作身影,或當母親發現哈瑪經血沾染外褲時怒斥對方;當哈瑪聽完蘿倫斯自訴女兒出生前後的處境,遙想起母親曾穿上塞內加爾傳統服飾與配件,凝望鏡中似乎正在思念家鄉,與蘿倫斯同作為移民女性的孤獨身影重疊。
哈瑪在聆聽審判後曾一度情緒崩潰,她對男性伴侶說:「我都沒在法庭上看見莉莉(蘿倫斯死亡的女兒),我甚至都沒能想到她。」美狄亞、蘿倫斯與莉莉同樣是被社會隱形的存在,直到她們成為法律定義的「加害者與被害者」,才藉由一場犯罪的審判,呈現出殖民歷史與性別的交織性,讓關乎非裔女性的真相水落石出,一如最終蘿倫斯律師的結辯辯詞:
這個女人如同幻影,沒人看過她、知道她的名字。這是個關於女人緩慢消失的故事,有著母親攜帶孩子走入地獄的悲慘結局。
律師更結合醫學與神話,將母親與胎兒細胞的雙向運輸關係,形容女人皆為異種生物混合的「奇美拉」神獸,同時向上繼承母親、向下保留女兒的遺跡:「我們女人在某種意義上都是怪獸,但我們是充滿人性的怪獸。」此時律師直面鏡頭,猶如打破第四面牆直接向觀眾對話,欲喚醒觀眾與故事的連結:我們皆是曾從母親體內誕生的「人」,應皆能找到與故事的共鳴之處。
《聖奧梅爾殺嬰案》既是講述兩位女性角色,因同為人母或人女、擁有相同膚色及性別而產生連結,更是創造故事與觀眾之間的接點,藉由法庭長鏡頭、家庭私影像、女性私密回憶,建立起深厚的情感樞紐,賦予給每個在現實中迫於「發炎」著的觀眾,產生絕佳共鳴與陣痛。
觀眾只要曾因現時體制而疼痛,曾為舔舐傷口築起防禦高牆,便能感受痛苦被《聖奧梅爾殺嬰案》解壓縮的痛苦,正如法庭上蘿倫斯望向哈瑪勾起的神秘微笑,如何讓對方徹底崩潰。但也同時能被電影溫柔承接,如同聽完律師的辯詞時,法庭上包含哈瑪、法官等女性皆全神貫注聆聽,辯詞結束後,全程繃緊神經的蘿倫斯哭倒在律師懷中,仿若終被同理而卸下重擔,或是哈瑪在審判後找回與母親的連結,女性間的共感與共生成為電影的最深情之處。
導演愛麗絲迪歐普以本片奪下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時,以「我們的沉默,並不會保護我們」作為致詞結語。如同她藉由以虛構劇情電影,呈現一場非裔女性的審判,將她們的痛苦浮出水面,正是希冀觀眾凝視這群被社會禁聲的族群,使用藝術的力量試圖改變現實。她未於結尾呈現判決結果,而與編劇改寫律師的最終辯詞,聲嘶力竭替體制下的受害者辯駁,她說:
我直視著每一位觀眾,讓他們成為陪審團。我正以電影解釋,為何我們應當宣判她們無罪。
- 由於法國禁止人口普查時,調查人民的種族、族裔或宗教信仰,因此難有確切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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