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裡的女性形象(下):「夢二女郎」,竹久夢二的紙尚魅影
▍上篇:
浮世繪裡的女性形象(上):「美人繪」,重現江戶紅燈區的繁花盛景
作為在世時便得享盛名的藝術家,竹久夢二(1884-1934)一生風流、奢侈而頹廢,作品尤以脫胎自傳統浮世繪技藝的「美人畫」風靡了幾代人。在他生平未滿50年的短暫歲月裡,儼然以近乎爆發式的精力消耗著自己的才華與生命,猶如櫻花爛漫,轉瞬即逝。
由於夢二小時候曾在港口城市神戶上過中學,以致後來的畫作也染上某種異國情調。據聞早年他在日本橋附近開設的「港屋」繪草紙店二樓住處,便藏有數不清的高價洋書、畫集和相關資料,一樓店面專門販售由夢二設計繪製的信封信紙、浴衣、扇子、木版畫、明信片、便籤、紅包袋等各式商品,吸引了許多熱愛藝術的文青仰慕者,和成群的美少女們魚貫出入。終其一生,夢二身邊一直圍繞著不同的年輕女子,有些後來成為了他的旅伴或情人。
夢二的作品則橫跨詩歌、繪畫、音樂、小說、裝幀設計等領域,可謂產量豐厚,其大膽、前衛的風格,堪比當下也毫不遜色。1912年(明治末年、大正元年),竹久夢二在雜誌《少女》上發表新體詩《宵待草》,後被譜成歌曲,傳唱至今。
夢二稱自己的畫為「抒情畫」,並且創造出了一種身材婀娜纖細、有著惆悵的長臉、水靈的眼眸(周作人稱之為「大眼睛軟腰肢」),表情有些憂愁、哀怨,乃至楚楚可憐的少女形象。此即世人廣知的「夢二女郎」(或稱「夢二式美人」)。
大正浪漫的浮世繪師:兼容「和風」與「歐化」
過去在傳統浮世繪當中,女性的眼睛常常被描繪成狹小細長狀。但在明治末年至大正初年間,隨著西方文化的影響,日本人的審美意識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逐漸偏愛「眼大為美」。
雖然夢二從未進入過學院藝術體制,但卻對西方的前衛藝術與文化思潮並不陌生。由於母親出身染坊的家庭背景,夢二幼時便有機會浸淫傳統的藍染工藝,養成了他對色彩和圖案的先天直覺。後又受到當年從歐洲傳入日本的「新藝術運動」(Art Nouveau)、拉斐爾前派及王爾德等世紀末「唯美主義」(Aestheticism)的薰陶。
其中,尤以充滿了罪惡的激情、唯美怪誕的扭曲線條與強烈對比的黑白色塊著稱,被譽為英國19世紀末藝術鬼才的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1872-1898)的插畫,特別對夢二有著比較大的影響,遂令他跳脫舊時浮世繪的框架,發展出一種帶有強烈現代歐洲「洋畫」色彩,同時兼具傳統日本「和風」內斂筆觸,以及象徵自由、頹廢精神的流動線條與構圖。
46歲那年(1930),夢二發表了一篇創設「榛名山美術研究所」的宣言文,意圖師法英國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發起「美術工藝運動」(Arts & Crafts Movement)的理念,聲明「反對為了商業主義而製作的流行品和大量生產的粗糙品」,並提倡「從衣食住開始做起」,教導一般民眾如何使用最低的工資及材料費,藉由繪畫、木工、陶工、染色等方式,自行動手製作新鮮且樸質的日常用品來販賣(或以物易物)給有需要的人。
昭和八年(1933)10月底,夢二應「東方文化協會台灣支部」的邀請來到台北警察會館舉辦畫展,展出先前繪製「海濱」、「旅人」、「春夢幻想」、「榛名山秋色」等共50餘幅旅歐時期畫作,並在總督府醫專講堂進行演講。展覽結束後,彼時健康不佳的夢二隨即回到日本,於長野八岳高山療養院休養,可惜天不假年,隔年(1934)旋因病(肺結核)辭世。
巧合的是,自夢二遠行之後,又再過了84年(2017),曾經拍攝過電影《夢二》(1991)向這位畫家致敬的日本著名導演鈴木清順,同樣也是因罹患肺部疾病於東京去世。
傾聽《夢二》片中,由配樂大師梅林茂譜寫同名主題曲〈Yumeji's Theme〉亦是蔚為經典,作曲家採用了拉丁小品式、迷魅誘人般的華爾茲曲調,既象徵著男女激情與守舊相衝突的矛盾,且如夢似幻地呈現畫家內心的愛慾情愁,後來更被王家衛多次挪用於電影《花樣年華》當中。
凝望歲月影像中的摩登新女性
回顧當時夢二活躍的1920、30年代,隨著攝影技術的蓬勃發展和普及,台灣民間各地「寫真館」(照像館)與攝影同好會等組織宛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出現。舉世聞名的徠卡(Leica)公司亦於1926年推出了世界首款輕巧易攜的35mm小型相機,自此開啟了台灣盛行「街拍」 (Street Photography)的寫真熱潮。
在這之前,台灣女性的服裝往往較為保守,舊時「台灣衫」的古典味道濃厚。及至30年代左右,由於女性自主意識的萌芽,加上城市就業機會的增加,女性紛紛也被鼓勵外出獨立工作,如車掌小姐、咖啡店女給、電話接線生、事務員、護士等職業「粉領族」相繼出現,女性服裝遂趨向寬鬆自由及開放,傳統服飾漸被洋裝大幅取代。
「純粹台灣女子比起東京女子更美」,彼時30年代中期曾經數度來台尋找創作題材的日本西洋畫家藤島武二(1867-1943)不禁為之讚嘆:「我所畫的女子大多是大稻埕花柳街上的藝妓或女服務生,她們好像西洋人與東京人的混血,臉龐輪廓分明,頭髮剪成大膽的短髮,肢體柔軟與衣服貼切地配合,寫入畫中,姿色頗為有趣」1。
除此,觀看早年鄧南光、張才、李火增等第一代本土攝影家的鏡頭下,透過一張張彷彿靈光乍現的銀鹽黑白相片與珂羅版(collotype)2印刷術,亦得以讓我們想像並且見證昔日那些漫步在台北街頭煙視媚行的時髦女子:身穿花色新潮的無袖洋裝、低腰直筒裙,抑或源自上海最新流行的改良式旗袍,頂著一頭新燙的俏麗「波波頭」(Bob Haircuts),配上優雅的鐘形帽(Cloche hat),腳踩呈現滿滿「少女感」的瑪莉珍鞋(Mary Jane Shoes),這就是台灣戰前摩登時代、乃至戰後初期,自詡走在時代先端的年輕女性常見的典型裝束了。
與此同時,日治期間最早進入校園接受西式現代教育的女學生們,毋寧也成為了島內第一代穿著制式裙裝的「洋服世代」。然而尷尬的是,早期1930年代台灣高等女學校以海軍領、水手服上衣為主,下身搭配百褶裙的制服樣式,卻遭到當時(1933)來台參加畫展的竹久夢二所嫌棄。
「本島人非得努力學習日本語不可,但是日本人也應該學習適應本島人的住宅與服裝,特別是在台灣生活時更是如此」,當時化名「竹久夢生」的夢二本人,於畫展結束後在《台灣日日新報》投書了一篇〈台灣的印象:難看的女學生制服〉文中道出他的滿腹牢騷:「亦即要適應台灣的風土,如此說來最奇怪的就是台灣的女學生制服。戴那樣的帽子,那麼難看、俗惡、醜陋等所有形容詞加起來都不夠用」3。
藝術的本質離不開想像與創造
回顧早年藝術史,當時的繪畫作品幾乎都是在記錄現實,人們看到什麼就畫下來,藉此反映這個世界的樣貌。之後,隨著近代攝影術的發明,易於大量複製流通的照片影像,很快便取代了傳統的繪畫和速寫。起初人們大都懷著一種輕視態度來看待繪畫:畫得再真又怎樣?我們有相機呢。例如美國的《生活雜誌》(LIFE)於1936年創刊時即以大幅照片為號召,並宣稱「To See Life, See the World」(看生活雜誌,便看見了世界)。
若從反映現實這個角度來看,儘管當年的攝影幾乎一度殺死了繪畫,卻也相對給了繪畫另一個機會:從寫實的枷鎖裡解放出來!
從過去到現在,人們喜愛日本傳統浮世繪,或是比亞茲萊、竹久夢二的畫作,常會感嘆在現代化過程中,人類的理性思維已將我們的想像力扼殺殆盡了,以致相對衍生出一種近乎鄉愁的懷舊情緒。如今,人們試圖從中體會到的,往往並非單純的寫實,而是遊走在夢與現實、理性和欲望之間,逕自透過線條和色彩的暗示,激起未知的神秘感與無限的想像空間。此處套句夢二的說法,大抵亦可直觀稱之為「美」和「詩意」吧。
- 引自藤島武二,〈映入藝術眼中的台灣風物詩——藤島畫伯談繪畫之旅〉,《台灣新聞》(1935年2月3日2版)。收錄於顏娟英譯著,2001,《風景心境——台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台北:雄獅美術,頁98-99。
- 珂羅版或作珂㼈版(collotype),是一種基於重鉻酸鹽的照相平版印刷工藝,由法國攝影師柏德范(Louis-Alphonse Poitevin)於1856年發明。共分為照相、修版、曬版、印刷等四道製作工序。其中「珂羅(㼈)」是對「膠體」(colloid)的音譯,因版上塗有感光膠膜。日本在明治時期已引入珂羅版。清朝光緒初年,經由日本輾轉傳入中國。
- 引自竹久夢生(竹久夢二),〈台灣の印象——グロな女學生服〉,《台灣日日新報》1933年11月14日6版。收錄於顏娟英譯著,2001,《風景心境——台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台北:雄獅美術,頁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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