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月桃甫來台百周年(上):來自南國原始而濃烈的呼喚
我們人類將當下的情感與感激,無偽直率地表現出來,就是繪畫,就是詩。
——鹽月桃甫,1943年11月,〈美術報國鼎談於台北〉,《台灣藝術》
今年(2021)適逢日治時期畫家鹽月桃甫(1886-1954)渡海來台一百周年。與此同時,六、七月份在日本東京以及位於九州南端的宮崎市(鹽月的出生地)等地,更有身為同鄉晚輩的中生代藝術家小松孝英,費時三年奔走於台日之間、沿著當年鹽月的足跡尋訪拍攝的紀錄片「塩月桃甫ドキュメンタリー映画」陸續舉辦試映會,吸引了不少關心台灣文化的日本民眾到場觀看。
明年初夏,小松也預計參加「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aiwan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TIDF),期盼能將這位在台灣美術史上一度被遺忘的前輩美術家帶回台灣觀眾面前。
由於多年前的某個機緣巧合,小松孝英在宮崎縣內的一家古董店偶然看到了一幅鹽月桃甫的油畫,畫面中一名泰雅族孩童正在演奏口簧琴,觀其濃厚明亮的色彩表現、流暢奔放的樸實筆觸,令他感受到極大的衝擊,因而點燃了他對鹽月作品的探索熱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過去曾被立石鐵臣形容為「最孤獨的藝術家」,本名永野善吉的鹽月桃甫終其一生熱愛台灣在地風土文化。他自幼生長於日本九州宮崎縣兒湯郡三財村(今西都市)的貧寒農村,15歲高等小學畢業即從代用教員做起,再入宮崎師範學校。23歲(1909年)考進東京美術學校(今東京藝術大學)圖畫師範科,畢業後輾轉服務於日本四國地區高等學校。
35歲那年(1921)毅然辭去工作、攜家帶眷遷居來台,分別於台北高等學校(今台灣師範大學)及台北第一中學校(今建國中學)擔任美術教師,並嚮往高更(Paul Gauguin)遠離西方文明的束縛、追求大溪地原始自然野性美的精神信仰,幾度深入全台各地山林部落,留下了許多筆意粗獷、用色大膽強烈的原住民題材相關畫作。
直到二戰結束被遣返回日本之前,鹽月桃甫在台灣度過了人生最豐富美好的25個年頭(1921~1946)。儘管他生前創作的作品大多仍留在台灣,卻因島內潮濕的氣候而陷入保存危機,有的甚至不知道流落何方!
去年(2020)10月在北師美術館策畫「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展覽中,我們很幸運能夠親眼看到鹽月桃甫的《萌芽》(1927)、《刺繡》(1930)等傳聞中佚失已久、經過重新修復的油畫真跡。
及至今年5月,接著又在師大美術館舉辦「啟蒙」特展裡展出了1920年代鹽月桃甫為台北高等學校發行的校內藝文刊物《翔風》、《台高》、《翠榕》,以及中村地平《民話集:河童の遠征》、中西伊之助《台灣見聞記》等各類著作繪製的眾多書刊封面設計與精彩插畫,宛如昔日風華再現。這些作品裡常見的簽名式 S.T.,即是「Shiotsuki Toho(鹽月桃甫)」。
踏查台灣山海美景
早年曾為鹽月桃甫任教台北高校時期的學生、醫師畫家許武勇回憶:
高校尋常科時,我是繪畫部學生委員,所以時常去先生的寓所。記得初入寓所,所看到的令人大吃一驚。因為從玄關到後門,滿滿陳列著原住民的衣服、衣飾、蕃刀、雕刻,以及台灣布袋戲偶。先生不斷稱讚原住民藝術的樸素、野性美。平常日本人老師宿舍的起居間,都設置一、兩件日本藝術品誇示著;但鹽月寓所裡卻完全沒有日本趣味的東西,好像進入一家台灣民俗博物館。1
據悉,台北高等學校向來以自由主義思想出名,校內包括黃得時、辜振甫、張有忠、王育德、賴永祥、邱永漢、林宗毅等多位台籍學生,皆經常在《翔風》發表研究論文、小說、隨筆、短歌、俳句、漢詩、遊記等各類作品。著名博物學家鹿野忠雄亦於就讀台北高校期間,發表了多篇山地踏查的探險紀錄。
《翔風》自1926年3月創刊到1945年7月停刊,共發行26期,其中有16期封面插圖出自鹽月桃甫之手。就在鹽月以畫筆勾勒《翔風》的校刊封面上,隨處可見其靈動鮮活的即興手法來描繪台灣原住民的風俗百態,令觀者彷彿感覺到了畫面中的生命流動。
作為日治時期官辦「台灣美術展覽會」的創立者之一,同時也是早期第一位將西方油畫技巧引入台灣的美術教師,鹽月桃甫在他來台第一年暑假(1922)、與日籍畫家鄉原古統(1887-1965)聯袂深入花蓮太魯閣旅行取材時曾如此讚嘆:
高山族在山地創造出優美的藝術的蕃服,在深綠的山野裡,著深紅的蕃服跳躍著的蕃人,實在太美麗,不是親眼看見,不能體會....蕃人古銅色的脊背汗流如注,頭髮隨風飛舞,他們使盡全力往前滑動(台車)的肌肉力感,實在是完美無比的男性裸體美.....在太陽的輝射下,展現著原始的身姿。看見他們,誰能不遙想起古老的神話時代呢?2
在高山密布的南國台灣,舉凡從日治到戰後時期的一眾畫家、藝術家當中,大概很少有像鹽月桃甫這樣(頻繁)熱愛走訪島內群山的「登山控」了。最初渡台的七、八年間,他不僅經常入山,更數次從蘇澳搭船到花蓮港、沿著東海岸連綿山脈進行踏查。
他屏息凝望太平洋蔚藍色的巨濤滌洗著高達數千尺的絕壁斷崖,極目遠眺「朝靄重重浮遊於空中猶如絲緞的帳幔般。飛魚像銀箭般穿水飛射,穿梭於巨濤微浪之間閃耀著珍珠色的光彩.....天空的顏色時刻變換,淺黃、淡紅、橙色,忙碌地迎接朝陽,實在神秘而奇妙」。3
眼前所見這番景象,讓鹽月不禁想起惠心僧都(942-1017)所繪製的二十五菩薩來迎圖(聖眾來迎),紫雲橫披,接引(往生者)向西方彌陀淨土,渴仰禮讚極樂世界的大莊嚴境界。
鹽月桃甫認為,高山乃是原住民和祖靈共同居住的神聖之地。「在台灣的山嶽風光中,阿里山雲海是華麗的,紅檜巨木林群是古典的,新高山脈則是壯麗的」,鹽月追憶:「太平山的上方,有所謂的姆羅拉山高原,次於南湖大山約七、八千公尺。我曾經在姆羅拉山警戒所作客。即使是夏天,早晚還是得圍著火爐。面對廣漠無邊的草原,通覽大霸尖山夕陽的印象是無法忘懷的。令人勾起神秘夢幻的回憶」。4
描繪台灣原住民的古老神話
在鹽月的眼中,居住在高山的原住民擁有「人類自然純粹的天性」,令他深深為之傾倒,此亦如十八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所言「高貴的野蠻人(Noble Savage):正由於他們尚未被現代文明「汙染」,因此代表著某種純真、美好的理想形象。
譬如鹽月桃甫的油畫《刺繡》即以濃烈炙熱的厚彩粗筆,刻畫出排灣族少女身穿藏紅色的傳統服飾、頭戴貝殼飾帶,同時映襯身後的綠樹與金黃色的土地,彷彿欲令觀者感受她內心的渴望與期盼,皆蘊藏在這一針一線的交叉糾纏中。後來鹽月把這幅作品送給了另一位同樣深愛原住民文化的藝術家顏水龍,並由其家屬後代珍藏至今。
另在《虹霓》等諸畫作裡,不難看出鹽月對於泰雅族女子吹奏口簧琴的形象似乎特別情有獨鍾。根據民族音樂學者黑澤隆朝的調查研究,早期泰雅族青年男女往往能夠透過口簧琴,吹奏出特定的曲調來跟對方交談,並將自己內心的情感與想法直接傳達給對方。
此外,主張自由教育、尊重多元文化的鹽月亦曾於「霧社事件」(1930)發生後不久,旋即創作了一幅劫後餘生的賽德克族婦女,孤身牽繫著三名稚子昂然站立在烽火煙硝中的油畫《母與子》參加1932年「台展」,予以控訴日本殖民政府高壓統治的理藩政策。
除了純藝術(Fine Art)方面的成就,鹽月桃甫同時也是畢生痴迷於手造美書「限定私版本の鬼」西川滿就讀「台北第一中學校」時期的美術老師,兩人彼此之間亦師亦友、情誼匪淺。直到西川滿自早稻田大學法文科畢業後進入《台灣日日新報》社主編文藝欄(1934),鹽月仍無條件支援版面插畫工作。
提及鹽月桃甫最富盛名的裝幀設計代表作,自當首推1923年由台北榮町「杉田重藏書局」發行、時任「台北第一中學校」同事佐山融吉與大西吉壽合著的《生蕃傳說集》了。
翻覽《生蕃傳說集》內容主要以人類學田野採集方式,收錄台灣原住民各族神話傳說,並依序區分為創世神話、蕃社口碑、創始原由、天然傳說、勇力才藝、怪異奇蹟、情事情話、南洋類話等八類。
全書共782頁,採布面精裝,亦收有標題「太陽征伐」、「スラとナカヲ」(斯拉與那考)、「霧社の靈樹」、「蛇と太陽」、「馘首の由來」、「白鹿を追うた話」(追白鹿的故事)、「榕樹の根」、「テボラン夫婦」(帖波浪夫婦)、「女護の島」、「妹と兄の話」(妹與兄的故事)、「鹿の情婦」等合計11張套色版印插畫,堪稱洋洋灑灑、圖文並茂。書中所有內頁插畫和裝幀設計,皆出自畫家鹽月桃甫之手。尤其是封面上的排灣族百步蛇圖騰版畫,現在看來依然相當經典。
當時策畫主導《民俗臺灣》編務的民俗學者池田敏雄也對《生蕃傳說集》融入台灣風土精神的設計成果大為讚賞,並且推崇鹽月桃甫是台灣裝幀藝術的先行者。
▍下篇:
- 參考許武勇,〈鹽月桃甫的人與藝術觀〉,2001年1月25日,在日本宮崎縣立美術館的演溝稿。
- 參考鹽月桃甫,1939年10月,〈內太魯閣行─東台灣旅的懷想〉,《台灣時報》,收錄於2001年顏娟英編《風景心境─近代美術文獻導讀》,台北:雄獅出版社,頁77-78。
- 參考鹽月桃甫,1938年1月,〈台灣的山水─聖眾來迎〉,《台灣時報》,收錄於2001年顏娟英編《風景心境─近代美術文獻導讀》,台北:雄獅出版社,頁73。
- 參考鹽月桃甫,1938年1月,〈台灣的山水─雲煙去來〉,《台灣時報》,收錄於2001年顏娟英編《風景心境─近代美術文獻導讀》,台北:雄獅出版社,頁75。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