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起陳達的時代現象(下):從「民歌採集」到淡江「民歌運動」
▍上篇:
位於台灣南端的恆春半島,舊稱「瑯嶠」(Longkiauw),自古以來由於三面環海、一面臨山,加上丘陵多、平原少,以及交通不便等條件,形成了對外隔絕的地理環境。早期這個區域與外界的往來,除山路外,就只有行船渡海了,直至近代,才有公路與外界相通。但從民謠發展的角度來看,也正因為鮮少受到外界影響,同時包含本地福佬人、客家人、魯凱族、排灣族及西拉雅族人等不同族群長期共處和通婚下,才因此孕育出了得天獨厚的民俗歌謠文化。
早在被史惟亮、許常惠「發現」之前,陳達原本就是恆春鄉間的民謠歌手,經常在婚喪喜慶的場合為民眾演唱〈思想起〉、〈四季春〉、〈平埔調〉、〈牛尾絆〉、〈五孔小調〉等恆春調民謠。儘管有些鄉民偶爾難以忍受他的古怪孤僻,但談及彈唱民謠,則人人讚不絕口,很多場合只要有陳達在,大家都樂於聽他唱歌。
許多同為唱恆春民謠的老歌手,在提到陳達時通常都會指出「他所彈的曲跟他的唱腔、他的調,和一般不太一樣」。
依據民族音樂學者明立國的研究,針對〈思想起〉這首歌,恆春當地的歌者將它分為三種類型:一是「達仔調」,二是「普通調」,三是「新調」。這裡的「達仔調」乃特指陳達所唱的調子,其特色是一段旋律可以拖得很長,也就是其中加了許多襯字或詞語。明立國表示:「陳達所唱的調子經常是夾唱夾敘的,但與漢族傳統的說唱音樂又很不同」。若從曲調結構來推敲,〈思想起〉的旋律倒比較接近西拉雅族(屬原住民平埔族群中的一族)的傳統民歌1。
有趣的是,在陳達所唱的民謠當中,詞曲內容雖多半是勸善、祝賀之作,也鮮少反映自身的悲哀。然而,聆聽者往往卻能從他的歌聲裡,隱約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及感傷。
民族誌與知識建構的權力痕跡
我們實在不必自詡,「發現」或「找到」陳達這塊「人間瑰寶」,因為我們並沒有像找到一塊寶石那樣付出相當的心血去珍視、呵護他,我們僅從他那兒接觸到真正富民族風格、富生命力的民歌,雖然由此可滋潤中國音樂界貧瘠的內涵,開闊我們的胸襟與視野,可是當我們面對陳達時,我們會感到一點虧疚。2
——邱坤良,1979,〈陳達的歌〉
根據當年(1967)許常惠最初於《新生報》連載的〈民歌採集隊西隊日記〉一文,在7月28日這天的田野筆記上,他幾乎是以一種極富戲劇化的口吻寫道:
今天,我在離開臺北五百公里的恆春山中,為一個貧窮襤褸的老人流淚了。……在屋裡,我慢慢地看出有一個床位與一些破舊的炊事用具,最後我認出一把月琴掛在土塊牆上,這些可能就是「紅目達仔」的全部財產。他在這黑暗、貧困與孤獨的世界裡,與一把月琴生活在一起,這個環境已經夠使人感到深沉的悲痛了,而他拿起月琴,隨著發出那悲啼似的歌聲的時候,從他的「牛母伴」、「思想起」、「四季春」、「台東調」裡,我感到這世界,這被大都市的人所忘卻的世界是多麼真實!3
文末,許常惠除了一再強調流淚不足以表達其內心感動之外,他更是連連驚呼終於找到了多年來一直屹屹追尋的「民族音樂的靈魂」!
同樣這篇文章、這段敘述,後來他將標題改為〈民歌採集日記〉(拿掉了原本「西隊」一詞,成為該活動的全稱)再度發表於1967年的《文學季刊》第5期4,隨後更以該篇內容為定本,反覆收錄在許常惠著《尋找中國音樂的泉源》、《民族音樂論述稿》等書中多次再版。
值得注意的是,許常惠原先在〈民歌採集日記〉並沒有附上任何照片,然而在日後出版的個人傳記《昨自海上來:許常惠的生命之歌》(1996年)、《那一顆星在東方:許常惠》(2002年),以及風潮唱片發行《山城走唱:陳達.月琴.台灣民歌》(2000年)等出版品裡,卻都同樣出現了一張據稱是當年(1967)許常惠拿著麥克風收錄陳達手抱月琴彈唱的現場照片。
更令人驚奇的,有一天我偶然查找「台灣音樂館」與「開放博物館」網站的典藏資源,竟赫然發現其中一張標註「1967年許常惠訪問民間樂人陳達」,與另一張標註「1970年代許常惠再訪陳達之留影」,這兩者根本就是在同樣的時間地點取景、甚至就連畫面中的人物衣著也都一模一樣、只是拍攝角度略有差異的同一組照片!
依筆者的考證推論,這組照片極有可能都是在1977年左右拍攝。由於當時主流媒體追逐陳達的流行熱潮再起,與此同時「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也重新再版《民族樂手——陳達和他的歌》這張唱片,再加上這一年剛好又遭逢史惟亮、俞大綱過世。種種事件發生,令許常惠突然意識到陳達的重要性,乃至他為此策劃了「第一屆民間樂人音樂會」特別邀請陳達參與演出,並且順便補拍了「許常惠手持麥克風收錄陳達彈唱」現場照片,以茲作為「民歌採集運動」過程中強調「發現者」與「被發現者」從屬關係的歷史證明。
唱自己的歌:「我們需要新的陳達」
針對當時媒體大眾一貫獨尊陳達的潮流現象,民間早有人提出批判反思。譬如台南「惟因唱碟」的資深樂友苦桑便曾在其個人網站為文表示:
陳達將「恆春民謠」的說唱推向某個峰頂,私以為卻是個孤絕的存在,他那蒼勁嗓音聯繫在其歷盡風霜的老邁上,包括他的說話「漏風」,俱成了沒法模仿的說唱藝術風格。但經學院派大力吹捧,竟呈現一種只剩歌手的存在,卻擠壓「恆春民謠」至無人之境的弔詭景象。5
大抵從1977年起,陳達便相當頻繁且密集地來到台北參與各種演出活動,其周遭環境的急遽變化,導致他很快產生了「水土不服」難以適應的情況。
半個月來,他來到羅斯福路三段「稻草人」餐廳,像個「明星」一樣受人注目,讓時髦的城市人也感染上一些鄉間氣息;然而,他的肩上,卻好像也突然間加重了負荷,那是別人給他那份負責民歌傳送的重任所壓下的。6
閱讀當時《聯合報》的專題系列報導寫道:「陳達不喜歡台北,那天他要求朋友帶他去拜拜,因為他覺得耳邊有鬼魅在叫,必須叫道士來念經、驅魔,心裡很想念他那間遠在恆春的六尺見方小屋,一心想回去」7。
其後,陳達隨即也在1977年3月31日淡江大學校內舉辦「中國民俗歌謠之夜」露天演唱會,與吳楚楚、楊祖珺、陳治欣、梁景峰、蔣勳、陳揚山等人陸續登台獻唱。回顧這場以陳達為主角號召的演唱會,日後更是不斷引起諸多民歌愛好者與音樂研究者的討論。比如當時頗具影響的《淡江周刊》便有評論者指出:「陳達從鄉下被挖掘出來,在稻草人,甚至在這場演唱會中,可以說是被當成活標本,滿足一般人懷舊思古的心理。這是不正確的。因此,新的陳達是最需要的了」8!
此處所謂「新的陳達」,乃意指民歌傳承最重要的是「後繼有人」。於是乎,就在這般期許新人接棒的濃厚氛圍下,當期《中國論壇》雜誌亦以一篇專文報導淡江青年歌手李雙澤在去年(1976)淡江舉行的民謠演唱會上登高一呼「唱自己的歌」宣言,藉此呼籲「唱舊歌,是為了引出新歌;我們以高度的熱情在期待一批現代的『陳達』」9等主張,從而開啟了淡江民歌運動的歷史序幕。
誠所謂世事難料!殊不知彼時接連譜寫出〈美麗島〉與〈少年中國〉等經典民歌的李雙澤,已然成了淡江師生與一眾文藝青年賦予殷殷寄託的「新的陳達」,可惜他卻在當年(1977)的9月10日因救人而在淡水鎮最美麗的沙崙海邊溺斃10。
儘管壯志未酬的李雙澤,在他還來不及實現其抱負和理想之前便已遠行離去,而陳達本人也在四年後(1981)的4月11日這天自楓港搭車南下恆春,在橫越馬路時不幸發生車禍喪生。但值得慶幸的是,當時整個台灣文化界集體殷切期盼出現「新的陳達」效應卻正持續擴大發酵。影響所及,舉凡蘇來〈月琴〉(1980)、簡上仁〈唱著心內彼條歌〉(1982)、陳明章〈紅目達仔〉(1990),乃至林生祥以客家搖滾民謠配上改造月琴演唱,其中皆蘊含著對陳達的濃濃追思和致敬之意,甚至當年刮起黑色旋風的搖滾歌手羅大佑也稱他為「台灣真正的傳奇」。
某種程度上,他們或多或少都曾經受到陳達的召喚或啟發,包括故事說唱的表演形式、傳統月琴的創新改造等。聆聽這些新創歌曲所傳達的濃烈情感與本土風味,毋寧也意味著各式新舊音樂文化的兼容並蓄,以及更趨向多元化的「新的陳達」豐沛創作生命開始蓬勃展現。
- 參考明立國,1991年3月6日,〈恆春民謠思想起——關於音樂的涵化現象〉,《自立早報》。
- 參考邱坤良,1979年1月,〈陳達的歌〉《雄獅美術》月刊第95期,頁156-158。
- 參考許常惠,1967年7月28日〈民歌採集隊西隊日記〉發表於1967年8月4日《台灣新生報》。
- 許常惠,1967 年11 月,〈民歌採集日記〉,《文學季刊》第五期,頁133-139。
- 參考2008年11月19日「萎萎陰陰」部落格〈朝向「殘廢」的聆聽:聆聽的玄想‧3〉
- 參考迷迷,1977年1月25日,〈他.累了.想回家〉,《聯合報》第9版。
- 參考洪簡,1977年1月25日,〈雅歌集:陳達的歌〉,《聯合報》第9版。
- 參考新研社集體採訪,1977年4月18日,〈我看「中國民俗歌謠之夜」〉,《淡江周刊》第676期。
- 參考劉慕澤,1977年3月25日,,〈期待一批現代的「陳達」〉,《中國論壇》第36期,頁35-38。
- 參考徐麗紗、林良哲,2006,《恆春半島絕響―遊唱詩人陳達》,國立傳統藝術中心,頁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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