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馥儀/如何記憶你們?致72年前二七部隊的熱血青春
編按:
二二八事件中帶領二七部隊武裝抗暴的鍾逸人在2023年3月19日於睡夢中離世,享嵩壽103歲。這支當時在台中地區以寡擊眾的民軍組織,為了保護人民拿起武器對抗政權暴力,卻被冠上「日倭皇奴」的標籤。前人逝去,如今我們該如何看待、記憶這些人和這段歷史?
「食飯丸」
初春3月,二二八連假最後一日,我們齊聚在台中干城公園的二七部隊紀念碑前「食飯丸」,懷想72年前二二八事件後,你們在這附近的干城營區集合成立「二七部隊」,守護大台中免於國民黨軍隊屠殺。72年後,在台中市新文化協會號召下,來自台灣各地的青年民眾在這裡「野餐」吃飯丸。
活動前大雨停歇,下午2點27分由90多歲的二七部隊部隊長鍾逸人一一點名70多位參加者、分贈「飯丸」、述說當年,鍾前輩特別提到今年年初辭世的警備隊隊長黃金島如何力抗國軍。台中市新文化協會陳彥斌執行長為大家導覽「二七部隊」紀念碑,從二二八事件後台中民眾組織民軍、教化會館之戰、謝雪紅領導民軍組成二七部隊、講到你們退守埔里烏牛欄戰役。
有民眾說到母親讀台中女中初中部時,在二二八事件後跟著老師與同學到台中醫院包飯丸給民軍吃,「米先用鹽水浸過再煮,就會鹹鹹,飯丸中間有放一粒梅子,還有同學包的時候偷吃到豬肉」,父親曾帶他到台中山區悼念戰死的台中商業學校同學。活動結束,大家沒有散去,圍繞著鍾逸人前輩請教二七部隊種種。
我站在紀念碑前,懷想72年前你們參與二七部隊的武裝抗暴,當時派兵鎮壓的國民黨,今日大力主張簽署無法阻擋中國侵略台灣的《和平協議》,民主台灣是否將葬送在國共合作?中國以商逼政、軍力威嚇對台灣人民的種種暴力威脅,彷如你們當年面對的時局。
你們才17、18歲,分別就讀台中一中、建國工藝學校、台中商業學校、台中師範學校,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加入學校學生隊維持台中地區治安,之後集結為4百多人的「二七部隊」,2百多人退守埔里,在烏牛欄戰役中你們不到40人卻力抗國民黨軍隊21師的上千兵力。你們明知是以寡擊眾,卻仍武裝抵抗,為了守護家園,縱然拚到只剩一支掃帚,也要與威脅這塊土地的強權暴力力搏到底。
武裝抵抗保護人民的你們,卻被冠上「日倭皇奴」,將你們貼上這標籤的人,無視你們不斷經歷的統治者壓迫。你們出生時是日本殖民地子民,大東亞戰爭時父兄被徵調到南洋做軍夫軍屬,你們留在家鄉一邊讀書一邊修築防空壕躲美軍空襲,戰爭動員下米糖配給,只有番薯稀飯做為三餐裹腹。
1945年戰爭結束,台灣脫離日本殖民,你們身分隨著轉換為喜迎「光復」的中國人。然而,隨著中國官員來台接收,米糖被商人大量搜購、國共內戰作為軍糧之用,物價飆漲造成米荒與飢餓問題,貧富差距比日本時代還嚴重;「送紅包」貪汙取代奉公守法,代表政府執法的警察卻槍殺法警與民眾,法治崩壞,人們慨歎「狗去豬來」,民怨積累,終在1947年2月27日大稻埕天馬茶房前公賣局人員查緝私菸引爆衝突,隔天2月28日,人們走上台北街頭到行政長官公署前抗議遭機槍無差別掃射,捲動全台民眾要求自治與改革。
初次聽聞你們是就讀台中女中時,1996年中部高中台灣文化研究社幹訓活動,鍾逸人先生提到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台灣人民除了協商議會路線,還有武裝行動中部有謝雪紅組織「二七部隊」。10年後,我因籌辦二二八事件60週年活動,初見黃金島前輩,才更清楚你們如何組織起來,抵抗國民黨軍隊21師的屠殺,也解答我的長年疑問「為何中部不像其他地方發生那麼多的二二八屠殺?」。
那年我已27歲,才在熟悉的二二八受難者悲情敘事之外,看見二二八事件不只有被屠殺的受難者,還有組織武裝的中部青年,開始思索你們的抗暴意義,在國民黨軍隊21師的軍力優勢與無差別屠殺下,你們的武裝抵抗,保全大台中地區民眾安全。
報信的人:黃金島
2007年初春,在成大台文所就讀的我與清大台文所呂美親協助嘉義二二八協會籌辦「春天開門.公義透光」二二八事件60週年文化論壇,因吳叡人教授、作家林世煜的建議,從人民組織抗暴行動的角度,邀請二七部隊警備隊長黃金島共同與談。論壇前,黃金島前輩聯繫我到大里拿資料,他跟牽手王昭娥女士熱情接待我,拿出蒐集的二二八資料一一解說。〈一生血淚為台灣──黃金島的故事〉是他口述和你們的故事,還得到鄭順娘基金會「綠川個人史文學獎」。
黃金島前輩講到,他16歲時到海南島當海軍特別志願兵,是為了證明台灣人可以跟日本人爭平等,二戰結束後被關在集中營,幾經設法返台,回來台灣卻遇到二二八事件,看到民眾被國軍濫殺,他加入「獨立治安隊」用軍事經驗組訓隊友,接管南屯派出所。
當時,台中有好幾支民眾自發成立的治安隊,3月6日在干城營區集合組成「二七部隊」,由謝雪紅擔任總指揮,鍾逸人擔任隊長,古瑞雲擔任副官,黃信卿擔任參謀長,黃金島擔任警備隊長,蔡鐵城擔任宣傳部長。黃金島前輩提到,加入部隊的你們多是台中地區18、19歲中學生,不分男女守護台中,台中女中學生自動到台中醫院協助傷患,包飯糰給部隊成員吃。過沒幾天,3月9日國民黨軍隊21師登陸基隆,從北到南無差別屠殺,為了保護大台中免於成為戰場,你們決定退守到埔里打游擊戰。
3月12日你們搭軍車抵達埔里,在武德殿成立總隊部,沒幾天就收到國民黨軍隊21師要向埔里進軍的消息,謝雪紅與蔡鐵城積極鼓吹埔里民眾加入抗暴,但效果有限。剛好陳明忠到霧社找原住民,遇到謝雪紅才加入二七部隊並肩作戰,增加到30多人,但二七部隊兵力仍相當不足。3月14日,謝雪紅接獲共產黨撤退指令以保留實力,先離開埔里,剩下古瑞雲、黃金島、陳明忠、蔡鐵城。
3月16日烏牛欄戰役那天,凌晨你們才在古瑞雲指揮下完成日月潭突襲,擊潰國民黨軍隊21師先遣部隊。清晨,21師已挺進到烏牛欄吊橋(今愛蘭橋)附近。黃金島只能用對地勢的瞭解,智取抵抗國民黨軍隊21師的上千名兵力,你們躲在山壁,用手榴彈對付從下方經過的21師,造成21師不少傷亡。
最終,你們不敵國民黨軍大批兵力包抄夾擊,重機槍不斷從烏牛欄溪橋墩上掃射而來,有的隊友中彈壯烈犧牲,有的隊友突圍求存散逃。像黃金島前輩逃亡6年,最終被捕,被控參加「八仙山武裝基地叛亂案」,原本被判死刑,後改判無期徒刑,直到蔣介石過世1975年才假釋出獄。
1980年代黃金島前輩不僅投入台中地區的黨外民主運動,每年也和妻子準備礦泉水跟飯糰,回愛蘭橋邊,祭拜在烏牛欄戰役戰死的弟兄,不捨你們在戰役前已好幾天沒飯吃、沒水喝。曾見證戰役的牛耳石雕公園黃炳松董事長,每年也協助舉辦超渡法會。黃前輩也聯絡上古瑞雲做口述史,還向南投縣政府爭取成立「烏牛欄戰役紀念碑」,獲林宗男縣長允諾建碑在2004年落成。
這幾10年來,黃金島前輩用自己的力量祭拜、發起建碑,參加二二八活動,他總會流淚述說你們戰死烏牛欄,還多次帶年輕人重返與你們一起力抗國民黨軍隊的作戰路線,親身解說二二八與烏牛欄戰役經過,為參與二七部隊的你們追求「轉型正義」。
在新的時代,說「二七部隊」的故事
黃金島前輩讓民眾認識「二七部隊」的實踐行動,也成為台中市政府這幾年紀念二二八的主題,與民間團體合力推動讓「二七部隊」成為台中精神。負責執行的台中市新文化協會從2016年開始舉辦「重現二七部隊」座談會與學術研討,進行口述訪談與專書出版,更以2年時間拍攝《武裝台中──二七部隊》紀錄片,發動民間募款在干城公園籌建「二七部隊紀念碑」,讓民眾更深入了解這段人民武裝抵抗不義政權的寶貴歷史,再現被湮沒的台灣人民抵抗精神。
縱使去年底台中市政府改換國民黨執政,今年初黃金島前輩過世後,你們參與二七部隊的故事,台中市新文化協會仍接續說下去,舉辦「食飯丸,回想二七部隊」,讓民眾從克難的二七部隊伙食,回想你們保衛台中的決心。
在這些口述出版、紀念活動、建碑、紀錄片之後,你們投身二七部隊、在烏牛欄戰役力抗國民黨軍隊21師的熱血故事,是否能進一步透過影視作品的渲染力,讓更多民眾認識年輕的你們為何挺身抵抗不義政權、守護家園?就像韓國類似二二八事件的「光州事件」10幾年來不斷被拍成電視劇、電影,累積出《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這樣從平凡的小人物角度,有歷史考證又結合好萊塢驚險場面、懸疑手法的好看電影。
當這些光州事件主題的韓國電影在台上映,總讓台灣民眾感嘆「韓國能,為何台灣不能?」在製作資金有限、中國吸取大量影視人才的艱困下,這幾年台灣影視界仍累積了以日本時代主題的電視劇、電影製作實力,也逐漸培養民眾觀賞台灣歷史主題的時代劇,文化部也將以文策院發展影視產業。在這些基礎上,未來發展二二八事件主題的電影是否能超越《悲情城市》、《天馬茶房》?
我們是否能更進一步開始製作「二七部隊」主題的影視作品?呈現二二八事件台灣人民自組武裝抗暴的精神,縱使台共領導人謝雪紅等紛紛棄走,最後的烏牛欄戰役是台灣青年的自主抵抗,展現人民守護台灣的感人一頁。
但這樣的「二七部隊」電視劇或電影,不是台灣意識先行的英雄敘事,而是結合文學創作與二七部隊歷史考證,淬鍊出好看的二二八故事,有你們經歷日本殖民到戰後國民黨的不斷碾壓,有你們面對時局變動的適應之道,有面對強權壓迫的怯弱無力、有青年男女愛情、有親情牽絆、有挺身抵抗的拉扯覺悟,有驚心動魄的教化會館之戰、烏牛欄戰役的槍戰對峙場面。
要成就這樣「二七部隊」的電影,需要有政府與民間共同募集大筆資金支持,才能完成吸引觀眾的劇本開發、製作拍攝、國際行銷,而「二七部隊」這樣敏感議題的影視拍攝,有充裕的資金製作,也才有可能支持許多「被台獨」的優質台灣演藝人員參與演出,而非最終仍面臨中國市場的壓力而消音。而要讓「二七部隊」影視作品成形,須有健全影視產業鏈的整體思考,而非讓有心投入台灣歷史主題戲劇的影視工作者,繼續以克難資金拍攝,再訴諸「台灣認同」要觀眾支持。
謝謝參加「二七部隊」的你們,提醒著台灣人民有武裝抗暴的精神。生活在72年後的民主台灣,如何讓更多台灣人記憶你們?
(原文授權轉載自「思想坦克Voicettank」,原標題:〈致72年前二七部隊的熱血青春〉。)
- 文:周馥儀,出生台中清水,常被認為是彰化人。受勞動階層的父母親啟發,關心台灣文化深耕、社會民主深化。高中求學至今,跟隨面向社會的台灣文學前輩,成為文化行動者。從台大政治系曲折走向成大台灣文學所,以戒嚴時期台灣民營廣播史研究取得台大歷史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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