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59入圍觀察(下):溫情香港、野心台灣、續命星馬澳及獨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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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59入圍觀察(上):卓異超群或M型化?談後疫情香港電影的處境
小品的溫情香港
除了《智齒》以警匪動作類型大製作之姿,再次重回鄭保瑞十幾年前《狗咬狗》、《軍雞》時期的黑色暴力美學,架空世界觀,將香港形塑成另一處垃圾骯髒之都,人性的掙扎、因果輪迴,業障與絕望中的微光在其中若隱若現。另一方面,其他入圍的香港電影則延續近年的宿命問題,即如何在有限成本之下,是委婉也好、憤怒也罷,說出一個具普世共感的香港故事。
今年入圍的香港劇情片都與家庭社會有關,如《白日青春》以一場車禍牽扯出兩個家庭,喪父之子和將過去對兒子愧歉彌補於素不相識小孩的父親,在公路電影的旅程上,牽引出香港土地與族裔離散的前世今生;聚焦消逝霓虹燈招牌的《燈火闌珊》,亦從親情出發,逝去丈夫留下的工廠和徒弟,藉由一個「遺願玩笑」,重新拾起工具,延續昔日精神命脈,片尾擺入於香港沉沒的珍寶海鮮舫畫面,標誌的霓虹燈管招牌不再,沉沒的也是一個時代。
至於《緣路山旮旯》透過科技與愛情的結合,藉由約會路線的移動,探索不曾被關注的香港小角落;擺在後疫情(運動)時代的《窄路微塵》則細觀小人物處境,以清潔公司為背景,兩名男女的相遇,一個家庭的拆解與重組,試圖為低迷的社會氛圍(運動傷害的疲軟狀態)消除煩憂,牽繫起那份人與人之間相濡以沫的情誼。
上述的香港劇情片多半仍以小品的規模及方式,在有限能力範圍內擴延至社會的各個角落,他們的「類型」是屬於溫情的觸動,藉由情感或是物件去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
類型化的野心台灣
比起香港電影,台灣電影今年的表現不僅展現在類型片發展的野心,新銳創作者們生猛多元的嘗試亦可在影像中見得。
各提名13項的《咒》和《一家子兒咕咕叫》完全走向兩種不同的電影路線,前者以鬼片類型中相對的低成本,以全程手持主觀鏡頭(POV),創造出偽紀錄片(Mock-documentary)的臨場驚悚感,儘管攝影機使用的動機邏輯,仍服務於主線敘事,但《咒》仍無疑是種突破,不僅成功創造話題與高票房,甚至打造沉浸式體驗,讓觀眾成為電影的一部分——為電影「助念」(祝福)成咒。
《一家子兒咕咕叫》是詹京霖繼《川流之島》後嘔心瀝血的第二部長片作品,利用台灣的賽鴿文化,通過「鴿」的一去不復返對應父親痛失兒子的遺憾,也藉由鴿舍(籠)的意象,將角色困於這內部已破碎的空殼家屋,是一事無成的怨嘆,對親情的愧歉,也是一家之主的無能。詹京霖保持一貫對社會底層的凝視,將角色無出口的困窘放大,加上意識流的剪輯手法,搭建起生死交織的魔幻空間。
《一家子兒咕咕叫》某種程度承襲了張作驥對底層的關懷,彰顯人物的掙扎拉扯,相反的,同樣以新作《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入圍最佳導演的張作驥卻略顯疲態。如同《一家》也以父子為主軸,前者是兒子(男性)的缺席,後者則是女性的缺席(或無行為能力),雖同樣是審視底層,也是張作驥擅長的風格,但本片人物間似乎缺乏了火花,鬆散敘事下的親情與角色關係,僅能依靠觀眾的想像串連成型。
另一方面,陳潔瑤的《哈勇家》或許展現出與其他電影不同的溫度,故事不再將恨放大、悲苦仇深,藉由台灣選舉文化,以趣味輕鬆節奏端詳三代同堂家庭的內部矛盾,當傳統遭受現代與異國文化的雙面夾擊,湧現的心結又該如何隨雪消融。
陳潔瑤在素人演員及整體攝影調度掌握具大將之風,儘管後半故事對於家人的和解過於理所應當,而其他角色支線所隱含的元素未能發揚碰撞,甚是可惜。雖是如此,但影片可貴之處便在於其完整小巧、沉穩內斂、不慍不火,專屬於《哈勇家》這份溫柔樂天的特質,相信也在眾多影片之中脫穎而出。
在台灣電影產業欲類型化的路上,新導演們的作品也搭上這股類型焰火的順風車,今年有入圍斬獲的如陳奕甫的《罪後真相》、曾英庭的《查無此心》、柯震東的《黑的教育》,三者皆在類型電影下了不少苦功。不論是利用記者媒體生態揭穿兇案,或是將外籍逃逸勞工作為元素,牽繫起連串兇殺命案,還是將中二屁孩的畢業情誼發揮淋漓,人性青春苦澀一夜狂歡。儘管每部影片整體素質都有一定水準,或許能獲得市場和觀眾的喜愛,但如要論其獨特性,倒是無法從這些影片中顯見亮點或讓人期待個人風格的後續發展。
對比港台電影,兩種產製環境各自有需面對的複雜問題,不論是欲極力從政治脫穎,找到安全的方法述說故事,或想將產業成熟化,效仿韓國、面向世界版圖。但同時也需對如此持續推動類型化的路線提出反思,究竟是創意該服膺於觀眾與市場,以回收為目標,卻妥協了美學上的大膽,也止步對議題有更深入的探索,讓其只淪為符號或背景的呈現;還是得使用不同方式,設法將更多創意與作者化實踐成形,為觀眾帶來注入不同活水與驚喜,而不是如工廠般進行供應鏈的套路產製,少卻了獨特性,只剩同質化的產出。
「星馬澳」的續命
綜觀過去星馬澳地區在金馬的表現,每每總能看見創作者如何在限制中找到實現創意的破口,甚至讓作品兼具商業性和藝術性,在這些蕞爾區域中拉出跨國合製的種種可能。
今年新加坡有兩部作品《芽龍》和《花路阿朱媽》分獲提名,前者由李國煌主演,以命案、綁架案切入,陰錯陽差串起人物間的糾葛關係;後者由新銳導演何書銘耗時數年所完成的跨國合製電影,故事講述一位新加坡中年婦女,因臨時被兒子的工作丟包,只好獨自前往韓國旅行,不料卻在旅程中受盡委屈,遭逢異地文化差異、語言隔閡,好在受到好心大叔幫忙,兩顆心互享各自生命經驗,亦重新思考未來人生道路。
上述兩部迥異風格的作品,不論是面向國內的商業笑料喜劇,或是跨出國際、尋求國際合製/市場的獨立溫馨小品,在在都展現新加坡在電影產製上的不同路線。
澳門新銳導演孔慶輝曾以短片《撞牆》入圍2016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經過數年的打磨籌備,終於完成其首部長片《海鷗來過的房間》,並成為第一位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澳門導演。若《一家子兒咕咕叫》利用「鴿」寄寓家的意象,那《海鷗》則取用俄國文豪契訶夫的劇場文本,藉「海鷗」之名呈現不同身分男性角色的三位一體(妮娜、康士坦丁、特里戈林),以文句字卡鋪層、疊合角色心境,帶出從迷茫寂寞、試探靠近到欲試圖找到出口的爆發,情緒飽滿有力。
《海鷗》更找來澳門劇場演員,在讀本排練間的一來一往,展現幽微的戲劇張力。具構圖性的攝影亦將「心房」擴大,讓海鷗飛進飛出,人心若即若離,光影與美學上的掌握皆相當出彩。影片極具巧思的精心設計,可謂今年華語電影一大驚喜,亦看見澳門電影人如何在拮据資源中,發揮藝術的最大可能。
至於馬來西亞今年雖並無電影作品入圍,但其卻覓得另一條能參與製作的道路。雖看似所有影片內容、主要演員皆來自香港的《白日青春》,但其導演劉國瑞卻是居港已超過十年以上的馬來西亞人,甚至影片的背後資金亦獲得馬來西亞公司Petra Films的全權支持,為該公司所投資的第一部電影作品。
未缺席的中國映像
中國電影市場今年可說是一片慘澹,不僅國慶十一票房不如以往,加上對疫情清零的堅持,又適逢中共二十大,讓今年中國電影呈現停滯且停擺的狀態,無法取得龍標及許可證就算了(若無許可也不得去電影節,除非電影已放棄市場),連排檔期上映都必須闖過層層關卡。當然,對金馬獎而言,中國電影在2019年後入圍/報名數就大幅銳減,尤其(商業)劇情長片也難以張揚的敲鑼參與。但縱使限制重重,今年中國映像也未於缺席金馬,反而利用創作者的獨特創意,入圍於非劇情長片之獎項。
李維執導的紀錄片《塵默呼吸》,記錄長年在石英粉廠工作,後罹患塵肺病末期的主角,片中與人平視的鏡頭,揭露不被中國當局直面的貧苦底層現實,靜靜凝視這家人的生活,也直視著角色的生死,並替孩童探問未來與何謂長大。
此外,甫成立第二年的最佳紀錄短片,黃樹立的《當我望向你的時候》成為該獎項首部入圍的中國作品,作為一部私電影自述,導演藉由自身同志的身份與經歷,通過8mm攝影機記錄周遭街景與生活一切,搭配與母親的對話錄音,真摯且真實呈現母子相泣冰釋的當刻,令人動容。
由中國導演李銘執導並入圍最佳劇情短片的《話語》,描繪漢人與新疆維吾爾族的同儕情誼,在面對社會上對新疆暴力恐怖份子的新聞謠傳,影片以特殊畫幅與變幅的設計,利用語言的夾雜與交換,呈現兩族群的異同,通過孩童的純真視野,展開一段屬於兩人的微妙際遇。
同樣入圍該獎項的《有羽毛的東西》,則是於德國就學的中國導演徐天琳首部劇情短片,她通過善於拍攝紀錄片的視角,大量使用手的特寫、人物的背影,勾勒出居住於德國的伊朗-阿富汗難民家庭的一天。
入圍動畫短片的《大橋遺犬》,是中國動畫導演湯厲昊的碩士畢業作品,其影片以一隻橋底留下的狗之視角為出發,以「狗眼」看盡高傲人類的生活百態,大肆幽默揶揄,其指導老師劉健今年本有新作品入選坎城導演雙週,無奈最終仍遺憾撤片。另一部向量動畫的《春分》,是安旭與陳蓮華於2015年啟動的「節氣」系列。兩人於2008年展開合作,儘管安旭於2017年因病辭世,陳蓮華依舊持續創作發揚他們的獨特動畫;2020年曾以《白露》入圍第57屆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今年再次以同系列的《春分》入圍該獎項。
在今年金馬獎上,依舊看見各地創作者在其作品的題材呈現上,皆反映當下每個人所在意關注的重要之事,可以是映照個人,亦可是對社會的反思。然而,金馬獎仍舊只是一個獎項,最後是否得獎都不代表作品真正的孰高孰低,不同評審團有不同的看法,不論是入圍提名的觀察,又或最終獎落誰家,獎項終歸是個獎項。
但最重要的是,金馬獎作為當今華語電影圈的重要平台,它所能顯現的是整個華語體系的電影動向。當金馬創投會議、金馬電影學院正在不遺餘力搭建橋梁,牽繫起華語電影人的網絡、拓展版圖,所有今時的努力和一朝的改變亦需經過時間洗鍊,方可看見耀眼成績,且讓我們等待華語電影未來開創的更多可能與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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