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54年的歌舞經典續篇——評《愛.滿人間》(上)
大概從十多年前開始,沉寂好久的歌舞片重回好萊塢,美國電視台也固定在年底賀歲檔推出百老匯音樂劇改編而成的現場直播大秀;華語電影「無歌不成片」的「插曲」習慣,在中斷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竟然也再現銀幕。雖然新拍成的華語歌舞片數量不多,成績也大多不佳,但它們的存在令人無法忽視。
在好萊塢歌舞片進入休眠時期的那段歲月裡,曾有過十年的「文藝復興」,《小美人魚》(The Little Mermaid)、《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真假公主——安娜塔西亞》(Anastasia)等,這段時期的動畫歌舞電影,詞佳曲美,延續了古典歌舞敘事藝術最精致、細膩的美學標準。此間出品最多、扮演最重要角色的迪士尼公司,可說是掌握了歌舞電影正統的精華傳承。
嚴格說起來,歌舞片也好,音樂劇也好,「傳承」和「原則」雖是基礎,但音樂好聽與否也同樣重要。流行歌曲大師(同時也是流行文藝片導演)劉家昌的名言:電影難看你可以閉上眼睛,但我們閉不了耳朵啊!如果歌曲難聽,你躲都沒得躲。
儘管「好聽」這件事情,評價主觀,標準莫衷一是,凡是曲子的寫作技巧、作品本身的氣質、旋律線條的張力、合聲的組成、樂句的結構、音樂和唱詞的搭配,都存在太多可以詳析、討論、深究的環節。這又回到我們所謂「正統」美學標準的傳承——歌曲為戲劇而長、為人物而生——文詞應源於角色思想,旋律應貼合字句音律,本文要聊的是今年春節賀歲檔的重頭戲,歌舞片《愛.滿人間》(Mary Poppins Returns)。
時隔54年的經典歌舞電影續篇
1964年《歡樂滿人間》(Mary Poppins)問世,不僅轟動各界,更寫下13項奧斯卡入圍的驚人成績,最終獲頒5項,包括最佳女主角、最佳電影歌曲等。這是迪士尼公司第一次嘗試拍攝以真人為主的劇情長片,在歌舞電影全盛時期的末代,《歡樂滿人間》以其獨特的身影和姿態,在電影史上留下她無與倫比的印記。
事隔54年,2018年的聖誕假期,它的續集《愛.滿人間》終於登上大銀幕。苦候多時,台灣觀眾也總算在2019年農曆新年期間,得以一睹盧山真面目。關於它的表演、它的明星、它的幕前幕後,討論的文字不少,本文來點不一樣的:我們來談談它的歌舞。
倫敦天空下
《愛.滿人間》,由百老匯音樂劇《霹靂髮膠》(Hairspray)的創作搭檔馬克夏曼(Marc Shaiman)和史考特惠曼(Scott Wittman)撰寫所有歌曲,夏惠二氏向來以活潑花俏的旋律、機敏黠巧的文字,佐以明朗強烈的節奏,於業界走紅十數年。
不過他們的作品往往伶俐有餘,深度稍嫌不足,偏偏《歡樂滿人間》的經典地位在前,《愛.滿人間》除了善耍小聰明的伶俐討巧,還需要強而有力的古典特質打底,穩住從《歡樂》到《愛》的美感傳承才是。《愛》片的歌曲和幾段搭配的舞蹈,成績不若理想,也是造成《愛》片在不少影評人口中指證「想當然爾無法及至首集高度」的重要原因。
以它的開場曲為例,這首〈倫敦天空下〉(Underneath the Lovely London Sky)本是首短小精幹的迷人華爾滋,無奈夏惠二氏打造的樂句過長,字很多,音符也很多。而這些字詞組構成的樂句,繞來繞去,唱出的文意卻是既淺又白,浪費了好多工夫。
這首曲子透過點燈人傑克的口中唱出,他以旁觀者的身份、說書人的口吻,輕描淡寫談起這段倫敦煙塵底下的傳奇。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應該以簡御繁,才能收得事半功倍之效,就像外百老匯經典名劇《異想天開》(The Fantasticks)開場一樣,戲您可能不知道,但那首曲子您一聽就認識: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grass was green and grain so yellow
這種作為「引子」的序幕音樂,最重要的關鍵乃在它「引人入勝」的魔力。破題而下,我們隨即被吸入那個故事、那個時空。在《愛》片開場,「點燈」的母題被重重舉起,輕輕放下;大家圍坐火堆前聽長輩說起一段段往事、傳奇、寓言和童話的感覺還沒營造出來,與本片氣質格格不入的山羊鬍青年就入鏡開嗓,大煞風景。
夏惠二氏自己寫過熱力四射的開場曲,《髮膠》的〈早安巴爾的摩〉(Good Morning, Baltimore)就是佳例。迪士尼自家的出品,開場曲也向來都是必勝的關鍵:《獅子王》(The Lion King)的〈生生不息〉(Circle of Life);《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從傳說旁白到貝兒捧書逛大街、全村人跟在她後面品頭論足;《鐘樓怪人》(Hunchback of Notre Dame)的〈聖母院之鐘〉(Bells of Notre Dame),以偶戲破題,回溯往事,最後帶到高塔上的鐘,氣派萬千。
這些好例子當中,序幕歌曲一開張,我們馬上就進到那個戲劇幻覺裡。又比如《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屋上的提琴手》(Fiddler on the Roof)、《酒店》(Cabaret)、《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甚至《阿拉丁》(Aladdin)的開場,那是立刻、馬上、一瞬間就要建立起來的戲劇宇宙。在這個宇宙裡,一個個的角色被介紹給觀眾,我們認識了他們,明白他們的心境,知曉他們的掙扎,於是跟著他們走上這場起承轉合的旅程。
回頭看看這首〈倫敦天空下〉的頭幾句歌詞:
When the early morning hours(7個音節)
have come and gone(4個音節)
Through the misty morning show’rs(showers縮讀,成為7個音節)
I greet the dawn(4個音節)
主歌的部份用了「7加4」的句型,一個樂句放了11個音節,前7個音節算前半句,後4個音節算後半句,11個音節組成一個長樂句,連唱兩句,再接下來是7、8、9個音節,連續3個樂句,5個樂句組成一段歌。
句子太長、元素太多、堆砌起來又講不了什麼東西,這是潛藏在開場曲的隱憂。表演者林曼努爾米蘭達(Lin-Manuel Miranda)聲線單薄,鼻音過重,拉不起旋律線該有的張力,想唱小花腔也變成刻意扭擺,實嫌生硬。
但好在電影和音樂劇的差別在於,劇場觀眾的專注能量如若散去,要重新集氣,難如登天,而電影並非現場演出,它的能量傳遞比較不會受到現場反應的影響。說真的,開場曲砸鍋但後面力挽狂瀾,甚至登峰造極的歌舞片不是沒有,《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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