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與瓊瑤電影(五):《碧雲天》的「一屋二妻」
李行導演的《碧雲天》是一部很特別的作品。
現在的觀眾可能很難想像,一部問世於1970年代中期的瓊瑤電影,居然在開拍前劇本差一點無法通過審查,後來經過有關單位提供「修改意見」,創作團隊考慮之後同意接受,從善如流進行微調之後,方始順利開拍。
《碧雲天》涉及「一屋二妻」、「借腹生子」等情節,若要聳動、要腥羶色,可以無邊無際地發揮。但李行導演和編劇張永祥將敘事重心放在人情人心人性,講一個有敬、有愛、有憐、有慈悲的紅塵故事。整個作品的氣質,與稍早的那些「夢幻寫實」,或者同時期白景瑞導演的燦爛繽紛,有很大的不同。
碧—雲—天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瓊瑤擅長在小說裡引用古典詩詞,做為「點題」或推動情節的重要藝術機制。信手拈來,早期的《幾度夕陽紅》《菟絲花》《庭院深深》,後來的《在水一方》《卻上心頭》等等,都是佳例。范仲淹的這闕〈蘇幕遮〉還被用了兩次,先是《寒煙翠》,寫的是台灣山中的一泓青碧,小湖附近的青青農場,湖上有淒美的「苦情花」傳說。之後,破題的三個字「碧雲天」也入了瓊瑤的小說題目。
1970年代台灣的愛情文藝片曾經流行過一陣以三個青春元素排列組合,形成題名的風潮。《愛情文憑牛仔褲》《夏日假期玫瑰花》,還有《荷葉蓮花藕》《夕陽浪花愛》等,其實小說和電影的《碧雲天》也是三元合一——女主角蕭依「雲」,男主角高皓「天」,再加上楚楚可憐的俞「碧」菡,形成了《碧雲天》。
電影和小說一樣,從蕭依雲來女子高中代課起述。依雲的學姐請產假,由她代課一個月,她出了作文題目,要這些16、17歲的少女寫一寫〈我〉。依雲返家途中,在電梯裡被高個子冒失鬼撞得手上一大疊作文簿散了一地,定神一看,原來是大哥的摯友、自己少女時代的仰慕對象——高皓天。
皓天自海外學成歸國,父母觀念保守,抱孫心切、逼婚急切,他原本只是來與依雲的兄長敘舊,不經意間卻被依雲深深打動,也喚醒當年似有若無的感情。
依雲批改作文到深夜,學生俞碧菡的自述文章令她一震。碧菡身世淒涼,自幼喪父,生母帶著她改嫁,幾年後母親過世,繼父再娶,她雖然「父母雙全」但與繼父繼母並無血緣關係,家中弟妹成群,經濟景況極差,繼父沉緬酒鄉,繼母成天打罵,她身為長女只得一肩挑起所有家務,每每耽誤學業也無能為力。
依雲難掩傷感,慈母勸慰,依雲問起「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母親謙嘆自己不懂大道理,只知道她生下依雲姊妹,她好愛好愛自己的孩子,這可以當作答案嗎?
碧菡曠課日數愈來愈多,依雲掛心,特地走訪俞家,竟遭到繼母惡言以對,依雲不忍碧菡受虐,脫下大衣為碧菡披上,碧菡感動萬分。依雲代課期滿,臨別之際,再三叮囑碧菡,將來何妨姊妹相稱,若有需要亦將傾力相助。
皓天和依雲感情迅速增溫,相識近十年,熱戀數十天便決定閃電結婚。高家二老觀念雖舊,卻也十分疼愛思想複雜、新派的依雲。高父與皓天事業有成,家中經濟十分寬裕,坐擁陽明山別墅,簡直神仙之家。
某天深夜,電話來得又急又響,原來是蕭母傳訊,說是俞家大妹致電,十萬火急請「蕭老師」無論如何要救碧菡一命。依雲、皓天連夜趕赴俞家,驚見碧菡因受繼母家暴,已氣若游絲,依雲夫婦將之緊急送醫,搶回一命。
住院期間,俞家繼父含淚懇求依雲夫婦收留碧菡,依雲毅然同意,說服丈夫公婆,在碧菡康復後將她接入夫家。碧菡乖巧可人,深得高母疼愛,皓天為她在公司安插了小職位,她聰穎努力,不但表現良好,身邊更不乏追求者。
只不過,在這看似美滿的平靜表象之下,洶湧暗流已經隱隱滾動。
傳統觀念在當代社會的矛盾
依雲夫婦婚後年餘,遲未懷孕,依雲兄長較他們晚婚甚久,卻「後來居上」,妻子已經有喜。高母心酸,嘴上刻薄幾句,激起依雲隱痛,反唇相議,皓天護母,依雲兄長護妹,高父怒斥小輩無法無天,唯有碧菡婉言苦勸,依雲氣消後向高母道歉,婆媳抱頭痛哭。
經詳細檢查後,醫院確認皓天一切正常,也確診依雲先天不孕,高家頓時陷入愁雲慘霧。由於高家二老堅拒領養,受過高等教育的皓天和依雲被困在傳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觀念裡,依雲終日以淚洗面,蕭母陪愛女訪遍名醫,無奈之際提出尋找代理孕母的想法,依雲心思有了活動。
她表明心跡,高母又驚又喜,卻又不願胡亂找人,竟將念頭動到碧菡身上。碧菡為了報恩,同意一切安排,高母依雲於是聯手計劃將皓天灌到半醉,送碧菡和他圓房。
碧菡在皓天懷中,想起依雲和高母對她的恩惠,皓天對她的保護,還有自己對皓天無上的崇拜和微微的傾心,交揉成這場自願獻身的犧牲與成全。皓天酒醒震驚,但半推半就下,還是與碧菡一夜燕好。
第二天開始,荒誕詭異的「一屋二妻」局面便在高家上演。表面上皓天雖享齊人之福,但要在母親、愛妻監督之下,完成「播種」任務,卻令他深感狼狽。碧菡對皓天由感恩漸生感情,敏銳的依雲在家中尷尬不知如何自處,返回娘家哭訴,蕭母義憤填膺,痛罵高家。某夜,依雲與皓天恩愛之後,心潮起伏,追著朦朧睡去的皓天與她愛語纏綿,皓天迷濛間喊了碧菡名字,依雲暴怒,大鬧閨房,欲連夜趕走碧菡,驚動高母怒斥三人。
次日,碧菡果然不告而別,皓天苦尋數月,終於找到下海伴舞的碧菡,皓天對她充滿歉意與疼惜,兩人再次發生關係後,碧菡打定主意,對皓天謊稱自己已經別戀,終於斬斷情絲,逼走皓天。
從此,碧菡消失在茫茫人海,杳無音信。依雲、皓天以及整個高家,慢慢找到新的生活節奏,繼續面對未來。整整一年後,高家接到一個出生剛滿一百天的小嬰孩以及一封信,碧菡在信上敘明孩子確是皓天親生,自己也終於明白生命的意義為何。
她說她相信,孩子能在依雲和皓天,以及高母、高父的關愛中,幸福快樂地成長。
情網之外,還有家庭人倫
《碧雲天》雖然有聳動且非比尋常的主題,甚至有「高潮迭起」不亞於「台八劇」(台灣八點檔連續劇)的狗血濃度,但瓊瑤在原著裡,用她的閨閣氣質和極度「女性」的柔情之筆,將它詮釋為一場關於「愛」的生命辯證。來到電影改編,如果換成了別的導演,很可能會大灑狗血,煽情煽到觀眾的淚腺成為水龍頭,一開一關,傾瀉不絕。
李行不一樣。
李行關心的是親子人倫和家庭價值。《碧雲天》寫「愛」,李行和他的團隊拍出來的,不單有愛,還有敬,有憐,有寵,有衝動、無奈、悲憫、犧牲。我們不會說《彩雲飛》或《海鷗飛處》有複雜的人際關係,但在《碧雲天》裡,一張結實的人事塵網,從電影一開始就逐線織成。
學校的師生關係,家裡的親子關係,男女青年墜入情網;另一方面在窮街陋巷裡,還有繼父、繼母,日日夜夜的柴米油鹽、嗷嗷待哺。婚後,婆媳之間的互動,女主角與原生家庭的互動,層層逼近,步步向前,推到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要「借腹生子」。
在那個關鍵的夜晚,年長的婦人導引柔弱的少女,穿過慘白的長廊拾級而上,白牆上映著珠簾的暗影,一粒粒,一綹綹,微微搖曳。這樣的敘事力道和情感飽滿度,讓我們在幾十年後重看《碧雲天》時,仍然心裡一揪,不得不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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