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與瓊瑤電影(六):《碧雲天》的三位主角
張艾嘉的俞「碧」菡,清澈,纖小,楚楚可憐;林鳳嬌的蕭依「雲」,知性,青春,明朗大方;還有秦漢的高皓「天」,三位主要演員,支撐起整部《碧雲天》百轉千折的情節。
他們三位的表演,最亮眼的是全片前半個小時的林鳳嬌,扛起全片戲劇張力的則是勇奪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的張艾嘉。可惜秦漢是敗筆,大敗筆。
表演的平衡與剪裁的分寸
本片攝於1975年秋天,那時的林鳳嬌出道已經幾年,除了《潮州怒漢》,沒什麼更具知名度的代表作,連誹聞、花邊都沒有,篇幅較大的報導大概只有令人失望的電影公司合約。直到香港馬氏公司決意力捧,李行導演請出鄧光榮、秦漢,再加上老牌的王引等一眾男星,《吾土吾民》總算讓阿嬌贏得大眾關注,緊接而來就是《碧雲天》。
她在影片前半小時與張艾嘉、秦漢、江明、錢璐、張冰玉和傅碧輝之間的互動,光采奪目,原本因號稱面容某些角度與甄珍相似,從而步入影壇的阿嬌,至此也走出和甄珍不同的戲路。她與生俱來一股和土地接壤的氣質,雖土而不土,反而親切,與台灣當時社會、經濟,還有大環境的脈動相結合。
穿戴起時髦衣飾,站在教室講台上,那個形象簡直就是你我成長歷程中都曾出現過、最甜美的那位大學生「大姐姐」。可能是鄰家阿姨的女兒,放暑假在家的時候,受託帶你到兒童樂園玩了一個下午;可能是參加露營活動時,被分到大姐姐的紅隊,她教你們比手語,跟你們玩一二三木頭人,還帶著大家玩蘿蔔蹲。
林鳳嬌正是這許許多多「大姐姐」形象的集成代表。在《碧雲天》的電影開場,奠定她在「二秦二林」時代的地位,日後轉往鄉土寫實路線發展,更在影壇留住自己的一席之地。不過在她的吳繼釗、啞女阿秀,還有感人至深、無懈可擊的鍾平妹這些銀幕角色來臨之前,她仍然是精神抖擻而青春無敵的——在《白花飄雪花飄》,在《風鈴風鈴》,在《碧雲天》。
張艾嘉的溫婉、嬌柔、純淨,不但令當年的論者和普羅大眾,終於開始注意到她掌握內心戲的層次和技巧。她也幾乎像在替尚未到來的《金玉良緣紅樓夢》林黛玉角色暖身(儘管在《碧雲天》拍攝當時,邵氏方面根本還沒有延請張艾嘉出飾黛玉的想法)。在《碧雲天》以及同期所攝的《梅花》之後,張艾嘉終於成為新生代演員裡很受重視的一位。
秦漢在接演《碧雲天》時,演技尚未完整琢磨,我們在他國聯時期的出道作《遠山含笑》(當時藝名為康凱)裡,看到他俊朗的外型;在宋存壽執導的《母親三十歲》裡,看到他的潛力;又在李行導演的《海韻》裡,看到他跟柯俊雄擦出的爆烈火花,一副蓄勢待發,準備接下銀幕頭牌小生棒子的勇猛態勢。
1975到1976年,應該可以算是秦漢星運大開的關鍵時刻,他於《在水一方》詮釋的盧友文,可見扛鼎之勢,《碧雲天》更將他放在林鳳嬌和張艾嘉兩位上升明星的正中間。
高皓天,全片的最大遺憾
為什麼要說他是全片最大敗筆呢?
高皓天這個角色的複雜內在,原著小說其實並未敘明。尤其故事某種程度上「超前」時代甚多,劇本台詞最多也只能寫到一定程度,剩下的,真的需要靠導演,靠表演,靠演員內在的思想,才能補滿不寫之寫、意在言外的餘音。
可惜,高皓天這個角色自電影進行五分之一後,就淪為情節工具。他是片中不可或缺的必要存在,秦漢的表演卻不曾試圖合理化這份存在,更不曾試圖讓觀眾明白他的困境,進而體諒他的處境,認同他的所做所為。
他對依雲久別重逢,於是深感親切,進而從親切感裡發掘到沉澱多年的親愛,於是,由「親」生「愛」;再因依雲見義勇為,拯救碧菡於水火,於是由「愛」生「敬」;他對依雲,至少要有親、愛、敬這三個層次,應該要在影片前段先後依次出現,到中後段更要交織融合,依依不分。
另一方面,皓天對碧菡,最早的感情是憐憫,進而由憐憫生疼惜,再由疼惜轉為疼愛,三個層次——憐、惜、愛,也是先後依次出現,然後交織融合,再難分清。
如此繁複、吃重,在當時影壇幾可謂難得見到的角色,編導及整個團隊,如果沒有在籌備之初就謹慎拿捏分寸,從選角、讀本、排演到正式開拍,都細致琢磨的話,很容易成為我們現在看到這個樣子。帥得不可開交的秦漢,在一場一場的言情戲裡,換穿不同的流行時尚,認份執行著他身為帥哥明星的職務,誠懇地說對台詞,並且把導演要求的表情做足做好。
但高皓天的矛盾,痛苦和掙扎,不能只是帥哥皺皺眉頭,抽根菸,露個肌肉從花床單裡跳起來咆哮,如此而已。「一屋二妻」的場面,也不應該只是讓秦漢「施施然」樓上樓下跑,再讓老太太出來罵罵大小老婆,如此而已。
都已經1970年代了,還是留學歸來的大公司高階主管、社會菁英,被傳統觀念逼著要接續香火,這其中的荒謬、無奈,以及它更該透露出的時代蒼涼與淚中帶笑,才應是《碧雲天》值得被打造成電影作品,並折射出那個年代的道德觀、價值觀,以及整個世代精英才氣所能集合產出的最佳品質。
可是高皓天的訕笑、暴躁和突如其來的迷惘,讓人除了罵他一聲「渣」之外,完全得不到觀眾的同情。高皓天得不到觀眾的同情、認同,這個故事後半段的三元平衡就傾歪了。加上林鳳嬌詮釋的蕭依雲,雖然演出了她的酸楚和嫉妒,卻沒能成功刻畫出她賢慧體貼的求全性格。轉折之後的戲,她過多太被動,太受難受苦的哭哭啼啼,同樣削弱了依雲性格上的完整價值。
「雲」和「天」在故事後段失去張力,只剩下「碧」的委曲和犧牲,要苦撐一整片的「碧雲天」。還好,張艾嘉挺住了,也為自己贏來第一座金馬獎。
俗有俗的魅力
回望「雲」和「天」,或者秦漢與林鳳嬌尚在摸索自己的戲路、自己的表演肌理,又或者整個時代對這兩個角色的期望,原本就還沒進到那種深度的份量。待及李行自瓊瑤式的浪漫轉回鄉土寫實,秦漢和林鳳嬌便大放異彩,尤其到《原鄉人》,他們在《碧雲天》這個階段還沒辦法達到的表演高度,在幾年後的《原鄉人》則雙雙給出超越時代潮流囿限的角色厚度,直至今日,簡直愈陳愈香,歷久彌新。
若跟兩年前的《彩雲飛》、《心有千千結》和《海鷗飛處》相比,《碧雲天》少了甄珍,夢幻的成份也淡了許多。更多的實景,更多的煙火息氣。劇組借用陽明山別墅拍攝,不見《彩》或《心》裡面的玲瓏七巧別致建築,也沒有精致瑰麗的情景交融,我們反而看到的是每張桌子都擺滿花瓶的世俗景象。
臥室的場景中,鏤花屏風、大花窗簾、大花床單,每個平台上也都堆滿擺設,水晶檯燈旁,還有身穿白色吊嘎的秦漢,露出微見線條的二頭肌在做睡前體操。大量的霧鏡、十字鏡拍攝,雕鑿裝飾著這些畫面,整體堆疊出的,基本上就是一個「俗」字。
有些地方實在俗得過火,比方麗歌唱片提供的多首歌曲,由黃仁清作曲、陳蘭麗和余天演唱,儘管唱功了得,卻再也不是〈千言萬語〉的別開生面、〈心有千千結〉的理直氣壯,以及〈海鷗飛處〉的蕩氣迴腸。
但俗卻也有俗得可愛之處,特別三位資深女演員同片飆戲(可惜未見她們三位在此同場同框),看得人大呼過癮。張冰玉演林鳳嬌的婆婆,表面的和善底下,是綿裡藏針的固執和威嚴。一場會客時心想抱孫,痛哭失聲的戲,以她為主要推力,帶動林鳳嬌、秦漢、飾演兄嫂的江明、林月雲,然後曹健,最後歸結到張艾嘉以及由房裡重新出場的林鳳嬌,本是親情倫理劇的老哏,張冰玉演來得心應手,令整場戲就像上足了油的齒輪組合,環環相扣,滑溜順暢。
錢璐演碧菡的繼母,這種角色不需深度,只要能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就算功德圓滿。錢璐不只這樣,她除了把膚淺和自私端上檯面,還抓穩節奏,讓我們與「惡」之間的距離,悉數在她掌握之中,快慢遠近,緊迫盯人。
不過嚴格說起來,傅碧輝在本片才真的讓人驚喜!
在瓊瑤電影裡,傅碧輝最常演繹的就是兩種形象——慈母或惡婆婆。前者以《彩雲飛》為尊,後者以《庭院深深》和《我是一片雲》為最。然而《碧雲天》裡,傅碧輝居然在慈愛和堅毅之外,還多出一場令人擊節的好戲。
故事發展到林鳳嬌飾演的蕭依雲,在家裡容忍皓天、碧菡打情罵俏,加上婆婆有意無意的奚落,奔回娘家尋求安慰。只見傅碧輝一手刁著香煙,面色一沉,先藉著使喚佣人替愛女煨湯下麵,兩句台詞,盡展威嚴,接著她端來一盒餅乾,招呼依雲吃著,一邊數落依雲的決定太過草率,還有碧菡太過惹人憐愛,必招麻煩。
她愈說愈氣,冷不防破口大罵:「你娘家還有人,別讓她們欺負你。別說高皓天,就連高家那個老太婆我也不會輸給她!」說著,她用力把煙頭摁熄在煙灰缸裡,非要幫愛女出這口氣不可。什麼時候我們能在一部刻劃天倫之情、夫妻之愛的文藝巨片裡,看到手上刁著煙的慈母,藉由使喚女傭、摁熄煙蒂來表達她的愛和關心?
在這場1分20秒的戲裡,傅碧輝在張永祥的劇本塑造,以及李行導演的調度之下,讓我們在瓊瑤電影裡,看到一個活生生的母親。過癮,實在太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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