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與瓊瑤電影(七):來時春已老,去時花謝了——談《浪花》
不顧世俗眼光,大膽去愛的女藝術家,身陷情網,介入知名畫商的家庭,掀起兩代之間「代溝」裡的滾滾浪花。就在畫商的家庭可能要因此破碎之前,屬於「下一代」的年輕人跟她懇談,希望她放手。她並未多做承諾,只是坐在鋼琴前,拂起琴鍵幽幽唱道:
來時春已老,去時花謝了。莫為春嘆息,莫為花煩惱。
給你有多少,只有我知道。給我有多少,只有你明瞭。
愛的夢縱然再美好,隨著那浪花沖散了!
這56個字,把《浪花》的電影故事做了完整的總結。在這裡,有「你」,有「我」,有「愛的夢」,而且它「美好」。然而,愛情來時春已老,去時花謝了;儘管如此,也請別再嘆息,不要煩惱。
為了電影《浪花》,原著瓊瑤和李行導演之間的密切關係起了變化,到最後不再合作。瓊瑤自組巨星公司開拍創業作《我是一片雲》,繼之以《奔向彩虹》和《月朦朧鳥朦朧》;李行將手中握有的瓊瑤中篇小說〈風鈴〉拍成《風鈴風鈴》,片商安排檔期時竟與《奔向彩虹》強碰。接著他和編劇張永祥,嘗試把心目中所有「瓊瑤式賣座元素」歸納整合,共治一廬,完成《白花飄雪花飄》,也恰巧與《月朦朧鳥朦朧》先後上檔。
之後李行回歸鄉土寫實正本戲路,瓊瑤繼續打造愛情夢幻王國,創下新的賣座紀錄,也將華語文藝電影發展歷程中,獨一無二的「夢幻寫實」系列作品,定型成為所謂的「三廳」。罵也好,讚也好,它雄踞影壇多年,如今回望,果然是時代的產物,也是時代的反映。
海上的浪從哪裡來?
《浪花》以女藝術家秦雨秋(李湘飾)還有畫商賀俊之(柯俊雄飾)為故事中心。早已離婚、獨立謀生的雨秋和外甥女戴曉妍(林鳳嬌飾)長住在一起,某日她帶著幾幅畫作,來到頗負盛名的雲濤畫廊求售。
其中一幅題為〈浪花〉的作品令畫商賀俊之備感驚艷,不但同意雨秋將作品寄賣,甚至私下收購〈浪花〉作為藏品。曉妍好奇闖進雲濤,想看看姨母畫作的標價,不期結識俊之的兒子賀子健(秦漢飾),兩人互有好感,也自然開始交往。
俊之育有一子一女——子健和珮柔(張艾嘉飾)都在讀大學。賀太太當慣養尊處優的貴婦,成天在家裡打麻將,不知道也不明白該怎麼跟丈夫兒女溝通。尤其雲濤畫廊開業後,俊之以藝術品為生意,這樣的世界離賀太太已經太過遙遠。
珮柔傾心常在報端發表文章的青年作家江葦(勾峰飾),江葦出身寒微,在車廠當黑手,工餘才有空撰文投稿。一雙小兒女總因為階級、財富這些問題激烈爭執,又會因為真心相愛而再次復合。
雨秋的作品銷路甚好,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竄紅。這日她又完成一幅自畫像,俊之在雨秋的畫室見到作品,深深震動,再見佳人,更為之傾倒,兩人展開一場地下的、秘密的不倫之戀。想退又退不出,想逃也逃不掉,就這麼陷入情網而難以自拔。
這一天,俊之知道子健和曉妍又來了雲濤,便請子健帶女友正式跟自己見個面。不料曉妍突然精神崩潰,當眾哭鬧,惹出極大風波,直到他們急電雨秋前來安撫,才終於平靜下來。
俊之和雨秋、子健和曉妍,長談至凌晨,原來曉妍年少時曾經失足,不料家人未曾以愛和關心來彌平傷痕,反而施以打罵,使其受創更深,釀成頑疾。也因此一向都是家中「叛徒」的雨秋,才決意收留曉妍,不讓她再受到那些以愛為名的凌辱與傷害。
父子二人徹夜未歸,賀太太已經起了疑心。自然,外面早也風言風語,什麼「女畫家」三個字,傳得好難聽。然而經此風波,俊之愛雨秋更深,兩人也都明白,他們已經墜入深淵再難回頭了。在子健溫柔的呵護下,曉妍逐漸開朗起來,也逐漸柔和起來。
賀太太焦慮異常,滿腔怨氣不知從何發洩,恰好江葦因不願再隱瞞他和珮柔的關係,親自登門拜訪,希望開誠布公,把話說個清楚。不巧趕上了賀太太大發脾氣,從江葦的出身到他的工作、他的社會階級,一切的一切她都看不順眼,也都堅決反對。江葦一怒而別,珮柔奪門而出,希望能挽回江葦,拉扯之際她自樓梯上跌落,昏迷在追悔不已的江葦懷中。
俊之、子健到處尋找珮柔的下落,還是雨秋沉著,建議他們往急診室找找,總算見到珮柔和江葦言歸於好。至此,賀家的兩個小輩都被雨秋「收服」,他們一人一聲「秦阿姨」,喊得多麼親熱。甚至,他們和母親之間毫無共同話題的冰冷局面,到了秦阿姨面前,簡直如沐春風,大家都開心得不得了!
俊之這下鐵了心腸,準備和太太離婚,雨秋一方面苦勸,一方面也迷茫無助,她既不願破壞別人家庭,卻也不知長此往後應該如何是好。
在俊之的力捧下,雨秋已經是台北文化圈的知名人士。這一天,她在雲濤舉辦盛大的畫展,賓客如雲;喜愛她的、想捧她場的、想湊熱鬧的、酸葡萄的,還有想來挖苦她、斥罵她的好多人,擠滿一屋。但因為雨秋和俊之兩人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令她突然心情一冷,稱病就從畫廊離開了。
賀太太親自來到畫展現場。她見不到雨秋,卻見到曉妍,所有的恨和所有的怨,全都往曉妍身上噴射而出,這下原本看似平衡且和滿的全局,完全粉碎。俊之決意要離婚,子健和珮柔回頭苦勸父親,子健以男人對男人的立場,反過頭想讓爸爸從這段意外覓得知音的美夢中清醒,振作精神面對現實——俊之對這個家庭有責任,他已經沒有權利去追逐愛情了。
珮柔也站在母親這一邊,她冷靜分析:媽媽年紀輕輕就結婚,之後產子、生女、持家,如今家境優渥了,老爸可以追求他的「藝術」了,兒女可以去上大學、去「自由戀愛」了。但媽媽呢?媽媽已經錯失與時俱進的一切機會,她把青春獻給整個家,臨到老,只剩下一件事會做——當賀太太。如果父親還要剝奪她「賀太太」的身份,會不會太殘忍了?
子健和珮柔的話,雖然令俊之遲疑,他卻依然一廂情願追求雨秋。終於,珮柔在江葦的陪同下,來到雨秋的畫室,懇求雨秋離開台北,不要再留戀這段孽緣。江葦一方面敬佩秦阿姨的獨立精神,一方面又同情珮柔的處境,兩相為難,令他不知該說什麼好。雨秋正顏沉思,端坐琴前,輕歌一曲以表心跡:來時春已老,去時花謝了,莫為春嘆息,莫為花煩惱。
俊之明白,雨秋已經遠離他的世界了。同時,在兒女的努力下,賀太太也想一起修補這個幾乎要破碎的家,俊之輕嘆一口氣:彼此慢慢適應吧,往後的日子還長呢。
小說結尾是雨秋登船遠颺,電影的結尾則更有人情味。先是俊之和太太開始準備「彼此慢慢適應」,緊接著子健和曉妍、珮柔和江葦,兩對可愛的年輕人來到台灣南部不知名的海灘,雨秋在那裡對著大自然作畫。
她收藏起刻骨銘心的愛情,如今手中握的依然是畫筆,眼前的畫布蘊藏無窮無盡的創作可能,還有這群親熱喊著她「秦阿姨」的後輩,給予她豐沛的生命能量,像海裡的浪,層層打上心頭。
商業?藝術?且聽夫子自道
論者常云《紫貝殼》和《浪花》,有極深極強的瓊瑤自身投射。事實上,做為一個文藝創作者,瓊瑤每每從自身經驗汲取創作素材或人物原型。《窗外》是她的半自傳小說並非秘密;《紫貝殼》則包含她和平鑫濤相戀之初,種種掙扎的心情寫照;《六個夢》的〈流亡曲〉是兒時親身經歷的聯想與發揚;《幾度夕陽紅》更揉合了她對母親的觀察、記述及想像。
來到成書於1974年的《浪花》,她這次塑造出秦雨秋這個角色,擺脫了《紫貝殼》或甚至像短篇小說〈晚晴〉等,對於女主角「無助」「軟弱」的設定,加強她的獨立性格。更有甚者,讓她是一位藝術家。
小說裡,有將近兩頁,描寫畫廊老闆賀俊之和秦雨秋,針對她筆下畫作究竟是「商品」還是「藝術」進行了一番討論。電影幾乎整段移植,台詞講好講滿,不為別的,只因這恰恰是秦雨秋這個人物,做為一個擁有獨立藝術生命的藝術家,最重要的思想中心。
投射到瓊瑤本人身上,也是我們進一步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夢幻和她親手打造而成、整座愛情王國的最基礎。
秦雨秋笑得灑脫,笑得開心,她說道:
商品和藝術的區別在什麼地方?畢加索的「藝術」是最貴的「商品」,張大千的「藝術」一樣是「商品」,只是商品的標價不同而已。我的畫當然是商品,我在賣它,不是嗎?有金錢價值的東西,有交易行為的東西就都是商品,我的願望,只希望我的商品值錢一點,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已。如果我的畫,能成為最貴的「商品」,那才是我的驕傲呢!
畫廊老闆賀俊之回道:
雨秋,你「紅」得太快,你怕嗎?
讀到這段文字,看到這場戲,我們不禁要會心一笑。怕?如果當年「怕」了,不僅是台灣,恐怕整個華人世界的大眾娛樂文化發展歷程,就要整個改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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