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錢姊妹花(下):《冰雪奇緣》系列裡的女王三部曲

聯合新聞網 陳煒智
圖/取自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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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冰雪奇緣》可以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和劇中人艾莎的性格設定有絕對的關係。她當然不像迪士尼以前的公主,畢竟,以迪士尼團隊對於時代的敏感度,歷朝歷代的公主群像,必然扣合整個大時代、大社會,在作品問世的當時當刻對於女子的標準期許。無論是勤儉持家的態度(比如白雪公主),還是溫柔婉約的美德(比如灰姑娘),或者嚮往自由不怕犧牲的精神(比如人魚公主),抑可能是身為王者欲攬天下之追求(比如茉莉公主)。

艾莎誕生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的初始(《冰》片前集公映於2013年),尚不到2018、2019年女力全面崛起的年代,也不會出現最近這次以真人表演重述《阿拉丁》(Aladdin)故事時,故事居然走鐘變成「野心勃勃的茉莉公主稱帝始末」,阿拉丁從故事原型裡所謂「未經琢磨的鑽石」淒慘淪為女帝之面首,消失在群歌群舞的燦屑之中。

謝天謝地,艾莎之所以為艾莎,是因為她的人物設定最早脫胎自安徒生童話裡的冰雪女王,反覆推敲改寫,最後才定調成為不談男女婚約、強調姊妹情深,「探索自我潛力」的新時代女性。

圖/取自IMDb

女王三部曲

艾莎的人格特質,在兩部電影裡共有三首重要歌曲,詳細鏤刻她的「女王」心境。其中最重要的,當然就是前集電影裡的〈Let It Go〉。只不過,從2013年觀影初始,直到今天,六年多的時間過去了,筆者始終無法完全投入它的懷抱。

當然,作品本身展現出來的音樂特色musicality和纖毫織紋的sensibility,都無法「打中」我對於音樂劇、歌舞片的歌曲在敘事、抒情、推動故事、深掘角色等等各方面的要求。它的「厲害」在於一舉中的,在這個早已進入分眾社群的年代,竟然穩穩擊中「大眾文化」的紅心。但它在寫作上的不足,以及幕後原唱者在聲音演繹上的單薄、技窮,仍然使筆者每聞必皺眉。

〈Let It Go〉的層次推進是完整的。雖然格調不高,轉折略顯生硬,但至少態度嚴謹;之所以稱其「生硬」,主要關鍵是從起始段落進入轉折段落,也就是歌詞唱到「Don’t let them in. Don’t let them see. Be a good girl you always have to be.」這裡一唱三疊的層層逼進,是歌曲要踏上全曲中心德目「Let it go」的關鍵門限。詞曲作者在這裡明顯露出馬腳,寫了一段「以流行為目的,以獻給廣大少女消費者為目的」的轉折,無論詞,無論曲,都把它的受眾擺在劇情、人物之前。

試問,艾莎是什麼樣的性格?在這場關鍵大戲之前,她因兒時的意外,將自己封閉將近十年,父母雙亡後必須接掌王位,又在加冕大典上失控,落了個「流放」的下場。在冰山雪嶺間踽踽獨行,〈Let It Go〉的第一段用「迷惘」的情緒破題,雖然起得平平,但至少中規中矩,進入第三個層次,也就是她首度開口唱出「Let it go」這三個字時,那種少女輕盈感,外加對自己一點點的小淘氣、小驚喜,對觀眾而言則是愉快的「眼前一亮」「耳邊一清」。有種為她微微驚粲的歡愉感。

但居中的關鍵轉折,也就是「Don’t let them in…」這幾個句子,創作者採用了太過「安全」的筆法,讓歌曲很單純地「向上提升」,用以銜接開頭的迷惘和繼之的小驚喜、小調皮。筆者其實更期待這裡能有多一點的悲憤、多一點的自責,甚至更深沉、更黑色的負能量,雜處其中,不一定要跌至谷底,但至少在開頭的迷惘之後,讓它的戲劇線條往下沉落,走向暗處,甚至走向負值的象限。

如此,當那句其實也飽含自暴自棄意味的「Let it go」首度正式亮相時,伴奏可以先從後烘托,從潛意識裡預先提示,艾莎「豁出去了」「自暴自棄」的冰雪能量釋放,「反而」替自己創造了救贖的奇跡。

這才是我覺得〈Let It Go〉真正具備的戲劇潛力。由這個「反而」出發,她一次又一次替自己,也替觀眾,創造愈來愈宏偉的冰雪奇觀,先是掌心的雪花,再來是越谷的橋梯,至此,視覺奇觀(拾級而上的橋梯)和聽覺張力(層層疊疊的間奏模進)整合在一起,再往高處推動,於是冰宮應聲而起,艾莎的「起厝大秀」接連著令自己改頭換面的「更衣大秀」,然後是玉足一頓,發出正言宣告,那是一個清晰且堅定的「statement」:Here I am。

與此同時,我們還可以再注意一點,就是艾莎無論有多霸氣,她的魔法有多恢弘,氣勢有多澎湃,她仍然是「女性」的,而且是喜歡、享受自己有窈窕、婀娜面貌的。在此,她也真的應了「女為悅己者容」的俗話,只不過此處的「悅己者」是冰山雪嶺上的自己;只見她蓮步款款,雙臂伸展,再一次發出宣告,這次不須正言厲色,竟是自信與嫵媚兼備的低語:And cold never bothers me anyway。

筆者不得不強調一下,比起《阿拉丁》(Aladdin)或《花木蘭》(Mulan)時代的卡通繪製,《冰雪奇緣》的動畫人物,「演技」著實出眾,全片尤以艾莎為最,〈Let It Go〉的戲劇層次,動畫人物的表情居然掌握到位,令人嘆為觀止。相較之下,幕後代唱伊迪娜曼佐(Idina Menzel)女士的歌藝著實讓人不敢恭維!

曼佐出身紐約大學Tisch藝術學院的表演系,1995年晉身外百老匯《吉屋出租》(Rent)原版製作,1996年登上百老匯舞台。早年的她,有一股濃濃紐約下城、東村的搖滾味道;帶一點紐約道地的「民族特色」(她本身是猶太人),又能迸發出無盡的能量和張力,簡言之,是個站在舞台上,很能煽動群眾、帶給大家興奮的表演者。

《吉屋出租》之後,藝海浮浮沉沉;來至2003年,她憑著《罪惡壞女巫》(Wicked)轟動九城,榮登天后寶座,尤其後來她輾轉進軍倫敦,在倫敦演出《女巫》時,號稱創下史上酬勞最高女演員的薪資紀錄。只不過她在《罪惡壞女巫》之後,已無具影響力的舞台新作。十多年來,憑她一招半式的嘶吼,闖蕩銀海。

筆者早年曾經相當欣賞她在塑造霸氣角色時,微微滲入其中的無助感,在不經意之間,這樣的對比會讓角色顯得豐滿多姿。紐約風災那一年,筆者有幸欣賞到曼佐女士的卡內基廳處女首唱大秀,抱著興奮的心情前往朝覲女王,滿心期待可以親炙這位表演者展現全方位的才華,殊不知這場大秀卻讓筆者對她的表演從此完全改觀。

曼佐女士在節目裡並沒能如期展現各種音色、多層內涵、要論炫技根本談不上,因為無技可炫,要說深度也根本談不上,因為輕輕一掘,即刻見底。整場個唱,她只有一種能量:吼叫。如果說從頭吼到尾是一種才華,那曼佐女士還真的才高八斗。然而她的吼,卻不是能展現厚度與廣度的鐵肺華彩,而是一種撕心裂肺的聲帶震動,外加口形轉變時的共鳴變幻,如此而已。

想當時,筆者呆坐在卡內基廳三樓的折扣包廂席座,目瞪口呆。再隔幾年,《冰雪奇緣》正式公映,曼佐因緣際會成為迪士尼傳奇名嗓,真是可喜可賀。然而她表演時的發聲習慣,卻也令她無論是在東尼獎頒獎典禮上獻唱《女巫》劇中的〈Defying Gravity〉,或者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高吼〈Let It Go〉,都難逃走音、破音的命運。

三部曲的完成

〈Let It Go〉縱有缺陷,至少勝在層次井然。這次在續集裡主打的〈Into the Unknown〉則毫無戲劇層次可言。也因此,片尾字幕襯底的流行迪斯可版本遠較劇情進行中的電影原聲版,好聽得太多。流行版完全丟開〈Into the Unknown〉「沒有層次」的限制,直接用夜店酣舞的能量正面攻擊,讓一首沒有深度的膚淺之歌活潑開朗,精神抖擻,居然更能唱出它曲勾清晰、旋律明朗的特色。

話說回來,如果是劇中人艾莎,要想把這首感懷不知自何而來、原本要描寫難以名狀的不安感,卻急匆匆蛻變成排行榜女力威歌的〈Into the Unknown〉,唱出它在音樂戲劇公式裡「本來應該達成的效果」,那也只有延請巫醫,讓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回春,才有辦法用她全盛時期的聲帶寬度,唱出詞曲作者沒能寫出的生命厚度了。

文末再談一下《冰雪奇緣2》片中的另一首女力威歌——也是艾莎女王的〈Show Yourself〉。

單聽錄音,這首四分多鐘的曲子實在無趣得很,跟安娜的〈The Next right Thing〉不相上下。然而配上畫面,卻又成為整部《冰雪奇緣2》最懾人魂魄的經典段落。艾莎馴服水靈,來到冰島,深入冰川冰宮,以第五元素的姿態調合風雪雨露、火土神魔。只見類似「名偵探柯南」《世紀末的魔術師》片中,回憶一一湧現的畫面,映射在冰宮裡,層層逼進的同時,艾莎再次換裝,這次的完成版造型,和迪士尼《黑魔女》(Maleficent)續集電影裡的睡美人公主相仿,都是赤足、飄逸的自然女神形象。

或許,這也是迪士尼創意團隊,在21世紀即將邁入第三個十年的關鍵點上,為未來的少女心、小公主們,隱隱指出的新世代女孩典範吧!

陳煒智

Edwin W. Chen,自由撰稿人,電影史研究者,亦為編劇、作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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