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記春天:百老匯傳奇劇作家麥克納利染疫辭世
疫情重創紐約,這個全世界的文娛中心自3月12日起,百老匯(Broadway)宣布全面停演,外百老匯(off-broadway)小劇場隨後跟進,大都會歌劇院(Metropolitan Opera House)、卡內基音樂廳(Carnegie Hall)也相繼休館。
知名演員查德金波(Chad Kimball)、艾倫特威(Aaron Tveit)先後透過社群媒體表示自己已經「確診」。定居紐約中城的朋友則表示景象如同末日,耀眼的霓虹燈照著杳無人跡的長街,時不時還有呼嘯而過的救護車,載著又一例重症患者,不知駛往哪一家早已瀕臨崩潰的醫院。
當地時間3月24日,劇場界第一則因新冠肺炎及其併發症,以致「巨人殞落」的消息傳出。甫於2019年獲頒東尼獎(Tony Award)終身成就獎的知名劇作家泰倫斯麥克納利(Terrence McNally)辭世,享年81歲。麥克納利自1960年代後期出道,筆耕將近60年,留下36部話劇、10部音樂劇以及4部歌劇的劇本,還有眾多電影、電視劇劇本。
當然,這些只是數字,這些數字堆砌起來,總會讓逝者有一種好像很偉大的感覺。他其實還拿過四次東尼獎,其中兩次是音樂劇《蜘蛛女之吻》(Kiss of the Spider Woman)、《爵士年華》(Ragtime);兩次是話劇《大師班》(Master Class)以及《反串仍是愛》(Love! Valour! Compassion!)。
比這些數字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很偏愛他的作品。
情緒化的劇作家有情緒化的代表作
麥克納利是一個很「情緒化」的劇作家。這裡所謂的「情緒化」,並不是指他的個性,或者他待人接物的態度。我不認識他本人,我不知道他跟人說話的時候,是不是像照片裡的他一樣斯文、親切、和藹。我所謂的「情緒化」,指的是他在劇作裡散發出來的氣質。
他幾乎從未在專業領域中掩飾自己的同志身份。他在1965年的百老匯首作And Things That Go Bump in the Night,便開始使用他作品裡一再出現的「歌劇女神」(diva)為母題,封閉的場景、恐懼和壓抑逼出來的繽紛想像,還有那個年代幾乎很難在主流舞台上見到的同志角色。
只不過,他並未因此獲得掌聲。這部百老匯首作引來劣評如潮,一週的試演加上兩週的正式演出,製作人在下檔之前大降票價,昭彰惡名和低廉價格竟然使得此劇大賣,接連滿座直到落幕。當時,前後估計有超過2萬名觀眾看過麥肯利的戲,討論著麥克納利的戲。《紐約先鋒報》(The New York Herald Tribute)的資深劇評人華特寇爾(Walter Kerr),都忍不住用他的生花妙筆,又酸又捧,狠狠寫了一頓麥克納利這位不到30歲的青年劇作家。
自此,麥克納利就「紅了」。1975年問世的The Ritz(暫譯《麗池俱樂部》)可以被視為他早期生涯的重要代表作品。同樣的「gay」,同樣的「drama queen」,同樣「over the top」, 所有我們可以想得出來,跟「男同性戀」相關的諧鬧形容詞,在這齣戲裡一應俱全。它直接以紐約在1960年代後期至1970年代初期方興未艾的同志澡堂文化為背景,把黑幫追殺、偵探臥底、花癡星夢等線索,交織在一起,用搞笑鬧劇的配方,調製出世紀黑死病(愛滋病)襲捲紐約之前的最後狂歡景象。
進入1990年代,他的戲劇沉著且深刻了起來。雖然還是一樣情緒化,還是一樣浪漫或甚至一廂情願地「溫情主義」,這些軟膩而溫暖的情感,在愛滋病擊倒且帶走一整個世代的青年藝術家之後,愈發顯得珍貴。《反串仍是愛》用尖酸和暖心,以及一點點的「campy」來平衡幽默底下的悲憫澄澈,他的《大師班》更滿足了自己身為「歌劇癡」的幻想,把一代女神卡拉絲(Maria Callas)放在自己劇作的最中心。
《大師班》是一齣只有七個人、時長不過兩小時的輕薄小戲。它雖然像絕大多數麥克納利的作品一樣,寫得並不特別深刻。它借由卡拉絲在1971、1972年間於紐約茱莉亞藝術學院(The Juilliard School)開辦的大師班為全劇框架,透過卡拉絲之口,探討歌劇、音樂、劇場藝術、乃至所有表演藝術萬變不離其宗的中心哲學。1995年的百老匯首演版本,可惜,我無緣得見。但在2011年,正巧趕上了它的新版製作。回想當年觀賞之後的悸動,記憶猶新。尤其,劇中的卡拉絲早已不只是「那個卡拉絲」。
他筆下的這個諸多情緒和感覺的綜合體,加總了許多位與之同期的歌劇女神特質,以「卡拉絲」做為一個承載的象徵,傳達藝術家對生命、對創作、對這個「行業」、對這項「專業」的崇敬和熱愛。於是,藝術家的才華,成為話題的一部分;他們的藝術膽識和藝術良心,也成為話題的一部分。
2007年,我在百老匯舞台親睹他的另一名作《棋逢敵手》(Deuce),為的只是想看兩位劇場傳奇——安琪拉蘭斯貝利(Angela Lansbury)和瑪莉安塞德斯(Marian Seldes)同台。這齣戲以近代美國女子網球的發展做為紓發「懷舊情緒」的中心舞台,劇本很差,根本就只是藉題發揮,但裡面如泉湧現的澎湃情潮,正是他最關心且最想永遠沐浴其中的劇場藝術。無論他筆下勾勒並描述、投射的是歌劇還是網球,寫到最後,仍然是人的七情六欲,仍然是我們對於往日的追念、對於未來的釋然。
水準起伏不定的音樂劇作品
麥克納利在「一般觀眾」的心目中較具知名度的作品,應該是1991年問世的電影《性愛情漢堡飽》(Frankie and Johnny),由艾爾帕西諾(Al Pacino)和蜜雪兒菲佛(Michelle Pfeiffer)領銜主演。它的前身則是1987年在紐約外百老匯首演的Frankie and Johnny in the Clair de Lune,一直沒機會好好看這部電影,或者,好好讀一次這本劇本。遙想當年的原版製作,竟是由奧斯卡影帝、《阿瑪迪斯》(Amadeus)的F. Murray Abraham,配上還未大紅大紫的凱西貝茲(Kathy Bates),簡直像做夢一樣!
他的作品往往和歌劇有深遠的連結,或者,跟那層「情緒化」的大起大落有不小的關連。同樣的氣質,投射、延伸到音樂劇,卻又不是這麼回事。在他的十部音樂劇作裡,情感和情緒偏屬濃烈的劇本,往往形成極大破綻,或者淪為一廂情願的傷感和羅曼蒂克。2017年登上百老匯舞台的《真假公主》(Anastasia)音樂劇就是一例,更不必提《我家溜冰場》(The Rink)和《神鬼交鋒》(Catch Me If You Can)。
保有他本身強烈氣質的《無名小卒》(A Man of No Importance)和《蜘蛛女之吻》都有同志戲份,前者仍有敗筆,後者則靠著強有力的導演掌舵,雖然依舊飄浪游移、一廂情願,卻飛出了優雅的詩意空間,讓歌、舞、表演有降落的施力點。
他真正的音樂劇力作無疑就是《爵士年華》。在此之前,我並不知道麥克納利有能力改編史詩份量的大部頭小說,但《爵士年華》的改編成績讓人著實刮目相看。他寫了那麼多的懷舊題材,刻劃過那麼多大起大落的情感,在《爵士年華》的大時代故事面前,他總算明白何時應該收手煞車,搭起支架、留好戲劇元素,讓創作伙伴的詞、曲,讓導演的場面調度和編舞的舞步設計,整合揉鑄成撞擊靈魂的重磅經典。
還有一部,改編自同名電影的《脫線舞男》(The Full Monty)音樂劇也是我所極愛。他的收斂,他的冷靜,他的慈悲,還有他在《麗池俱樂部》、在《反串仍是愛》等這些作品裡曾經有所展現、那份駕御群體男角的純熟功力,在這部音樂劇裡一樣讓人心服口服。
Remember the Springtime,謹記春天
「Remember the springtime」是《大師班》裡,讓我留下很深印象的一句台詞。一開始你會覺得:什麼鬼東西!springtime要怎麼「唱」出來?但漸漸地,你愈來愈認識這位女士,她的脾氣,她的藝術,她的人生觀,你懂得欣賞和體會,你不會因為她是卡拉絲所以鼓掌,你是因為受到她的「啟發」而明白了自己的無知和懵懂。你第一次認知到,原來springtime可以是「美」的入門關鍵。
就像前文所述,麥克納利的作品一向有過度浪漫、過份溫情之嫌,但當他發出燦爛光芒的時候,總能擊中我們心裡很柔軟的那一塊。得知大師離席,巨人殞落,我翻箱倒櫃,找出好多年前寫的一篇文章,忘了是2011年夏天還是秋天,本來重新貼在臉書的頁面,這篇紀念文寫到此處,還是忍不住剪了兩段,藉此收住本文,藉此「記得春天」,留住春天。
在《大師班》的第二幕,已退休的歌劇女神卡拉絲的「大師班」課堂上,一個年輕男高音試唱普契尼歌劇《托絲卡》(Tosca)的詠嘆調,曲名是Recondita Armonia(隱藏的微妙和諧),這是歌劇男主角作畫時一邊看著金髮雪膚的模特兒,一邊想著自己那位黑髮、激情的戀人托絲卡。
一開始,這位歌者急著搞笑,急著賣弄自己,急著炫技,急著展覽他的高音,卡拉絲幾次怒斥,終於忍不住發火,責罵這個年輕男生沒有做功課,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唱?歌劇中男主角是個畫家,在教堂裡作畫。
卡拉絲質問:哪座教堂?答曰:不知道。畫誰?不知道。什麼季節?不知道!
卡拉絲大罵:你這樣演什麼?年輕男生急著回答:我知道自己有聲音,我也知道光有聲音是不夠的。我希望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就像你一樣。說著,男高音再次開口唱道:Dammi i colori……(請把顏料遞給我)
「請把顏料遞給我」。從這句唱詞開始,這個年輕男孩子與風華不再的歌劇女神卡拉絲,一同踏上了這段兩分多鐘,但驚心動魄、高潮迭起的藝術心靈旅程。卡拉絲問他:你去過羅馬嗎?知道那座教堂嗎?男生再次回答:不知道。
卡拉絲笑了。「沒關係」卡拉絲說:「只要記得,那是春天,就足夠了」。麥克納利寫道,男高音一曲唱罷,欠身向卡拉絲請教,希望大師能多加指點。卡拉絲拭去眼角淚痕,簡簡單單再叮嚀一次:「Remember the Springtime」(謹記春天)。
只要記得春天,這劇本裡沒寫、歌詞裡沒說,全然是表演者自己體會、自己感悟出來的春天,我們創作出來的藝術,必然能感動自己、感動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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