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雲.之/間》:關於江濱柳、雲之凡以及「之間」
說真的,一開始只是抱著「獵奇」的心態,想看看電影明星張震怎麼在舞台上詮釋「江濱柳」這個角色。所以呼朋引伴,想到劇場一窺究竟。
其實,這份衝動和當年第一次看《暗戀桃花源》有點相似。
那是在1991年9月底,筆者剛考上高中,而且是第二次坐進國家戲劇院。第一次是和家父前往,欣賞的是雲門舞集的復出紀念表演,親睹羅曼菲演出〈輓歌〉,震撼至今。第二次則是自己買的票,要欣賞小學時候即感聲名如雷貫耳,可惜年紀尚幼、緣慳一面的《暗戀桃花源》。而且除了看戲、看「表演工作坊」的製作,還要看林青霞首度登台演舞台劇!
剛剛考上建中的文藝少年,說有多狂妄就有多狂妄;看完了戲,一邊對戲文、製作讚不絕口,一邊對「電影明星」的表演挑精揀肥。時隔一年整,1992年的9月,再跟戲劇社的夥伴一同觀賞電影版本,之後擠在百貨公司的美食街裡,手上拿著油滋滋的烤雞腿、炸春卷,高談闊論,這個叨唸林青霞的聲音表情,那個嫌棄林青霞的肢體語言,好像「負評」給得愈多,愈能證明我們眼界高人一等似的。
當時,我們都還沒感覺到這齣戲的「時間」母題,落在自己肩膀上的重量。只覺得胸口被撞了好大一下,說不出那是什麼,一直要到好久好久之後,才終於慢慢學會,才終於慢慢懂得欣賞明星的光芒,懂得品味青霞的美,懂得什麼是離散,懂得什麼是「等」、什麼是「老」,懂得為什麼一句輕輕的「你好嗎?」,可以瞬間讓人鼻酸落淚,又瞬間讓人破涕為笑。
於是,我會願意花上來回機票和旅館住宿的費用,特地飛一趟香港,坐在國際電影節的重映會場裡,就為了金士傑老師低喚那一聲「之凡」的時候,她回眸一望的特寫鏡頭。
林青霞累積了多少部愛情電影,多少句「我愛你」和「我恨你」的台詞,最終成就而且圓滿了這個角色。加上「時間」在觀者身上的催化、發酵,所以,雲之凡才不只是什麼白色山茶花,她是恆星。她是傳奇。她永遠都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映在你我的波心。微微的笑,一眼,就是永恆。
江/雲:江濱柳和雲之凡的「實」
1986年《暗戀桃花源》首演,劇中〈暗戀〉段落所觸及海峽兩岸的離亂情懷,隨著時代巨輪的碾壓,映射出太多不同色彩。1987年的年底開放大陸探親,《暗戀桃花源》在1991年首度重製時,劇終前江、雲在病房重逢的戲也已因此擁有不同的張力。
在電影版上映時,台灣社會的整體時氛圍生成更清晰、更明確的質變。原先是現在(台灣)和回憶(大陸)的永遠隔絕,逐漸轉成現在和回憶怎麼並存,怎麼交織、平衡,原本好似在面對「桃花源」的消逝,到後來則要思考及適應「夢」的老去、凋謝,更有甚者,要體認、目睹「夢」並沒有死,它活著。它平凡地活著。
過去十多年之間,筆者也在上海觀賞過幾次《暗戀桃花源》。由於大環境、大背景的不同,它的歷史厚度略微減輕,但對於時間流逝的浪漫感懷,似乎又更加濃郁。「雲之凡」這個角色的符號性愈來愈強,江濱柳「旅人」和「過客」的身份反而愈來愈不是觀眾關注的焦點。
多少年來,我們好像愈來愈不去探究——如果《暗戀》裡的女主角是天上的雲,那男主角呢?是流動的江——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是江邊的柳——一歲一枯榮,春風吹又生?還是,他的存在只是為了讓天上的雲,有一個能投映在紅塵大地的容身之處,他只是「載體」,只是折射「夢」的工具?
居然,《江/雲.之/間》讓這個疑問有了解答。
在《江雲》裡,雲之凡的角色塑造,讓這個充滿仙氣的符號多添了塵俗之氣。她居然在魚雁往返的字裡行間,跟江濱柳辯論起哲學問題、政治問題,討論起國計民生。她細細刻寫——民國38年除夕夜,年夜飯熱鍋上的蒸氣;民國40年的10月,她人在香港,信裡沒有寫調景嶺的國旗飄飄,寫的卻是在尖沙咀遠望維多利亞港,念及上海外灘,往事依依,情致纏綿。
「雲」的角色逐漸步下凡塵,在劇終之前「實化」成為90歲的銀髮老太太。這個過程是《江/雲.之/間》的半部戲肉,箇中瑕瑜互見,有讓人揪心的段落,卻也令人不耐,甚至大搖其頭的篇章,最可惜是詮釋此角的兩個演員,口條相去甚遠,其中一位更是嗲氣滿台,直接割裂觀眾在重組時代碎片的戲劇進行過程中,可以前照後應的依據。
反而是江濱柳,在《暗戀桃花源》裡這個角色某種程度上被留白,留給戲裡的「《暗戀》的導演」還有現場諸多觀眾,自行代入、自行填滿。來到《江雲》,戲的主旨是在描繪「之間」的故事,於是,江濱柳不必再被留白,這個人物多了歷史和文化的厚度與體溫。我們對於他的夢有更實在的認識,對於他的為人、他身處的環境,有更明確的了解——泰戈爾的詩、往來酬唱的文化人、意外抵台的命運——不是國仇家恨,21世紀不再是「國仇家恨」當道的時候。
仇和恨從情感退位,聚光燈於此刻被讓給對於大時代的「茫然」。
它重新定義江濱柳的一生:初抵台灣那段期間所有生活細節的「暫時感」,成家後對妻對子之間的隔闔和漠然,甚至精神出軌時,連「浮木感」都不曾有的麻木,讓這個人物的時代面目愈發清晰,也讓他自我封鎖的情感愈發澄澈。
詮釋此角的兩位演員——張震和呂明堯,倒沒有刻意突顯合演一角的雕鑿磨工,反而在張震身上,不經意間,我們竟能聽見金士傑老師的口條和嗓音,先是隱隱約約,再來漸次明顯,那不是模彷,反而更像人物的「成長」。張震在此的呈現,幾乎就是在千餘名現場觀眾面前,讓江濱柳這個人物一步一步長成「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樣子」。拉抬到病房重逢的高潮,戲文和「真實」,演員和「人物」,「扮演」與「存在」,全部整合在一起。
之/間:背景刻劃的缺憾
「之間」既是此次重訪「江雲」二人的重點,做為《暗戀桃花源》的忠實觀眾,我們的確有頗高的期待。
坦白講,這次《江雲》有一部份是讓人失望的。不少段落流於「name-dropping」式的懷舊填充,把波麗路、三六九、明星咖啡館,還有曼谷唐人街、香港鑽石山、叫「天母」的鄉下地方等等地標堆砌起來,這樣的「台北」,實在輕薄得不配把江和雲兩個人給難倒。
美國劇作家索騰懷德(Thornton Wilder)的《小城故事》(Our Town)以第一幕寫空間、第二幕寫時間、第三幕寫永恆。雖然是無實物演出的小品戲劇,卻經營出飽滿無比的存在感。那些街巷、鄰居、店面、空間與人事,時間與故事,縱然舞台上空無一物,卻是一五一十,清清楚楚。
在《江雲之間》,我們看到、聽到的是萬花筒式的標籤展覽,還有拍照打卡式的地點宣讀,少了生活軌跡,就跟時下古跡修復的文青咖啡館一樣,簇新閃亮,卻欠缺生氣,流於萬花筒式的標籤展覽。
信手拈來幾個例子:
雲之凡的先生陳醫師,按照劇情,似是在中山北路開業,卻來到大稻埕,在波麗路西餐廳用餐。這讓人不禁想問,當時中山北路上的時髦店面呢?那些時尚的西餐廳和中餐館呢?中央酒店呢?阿波羅旋轉餐廳,以及好多明星駐唱過的夜總會呢?既然去了波麗路,是不是也應該光顧一下博愛路上的美而廉?它後來還在中山北路開了分店呢!
同樣是雲之凡的生活軌跡:香港鑽石山、外省外鄉流離人士蝸居的木屋區,附近有大觀片場,稍微遠一點有老的邵氏南洋片場,界限街那裡還有舊的永華片場。
從木屋區遠眺拍片,看到粵語片巨星關德興自是合理,但對於這群甫自內地南來的男女老少,如果他們看見的是彼時同在大觀片場拍片的一代妖姬白光,在文化意義上的張力是否更為強烈呢?或許這曾經是創作團隊成原自己的生活經驗,但當提煉成為戲劇作品和藝術呈現時,我們確實會有更高的期待。
畢竟,劇中這一群人物應該不是粵語片、黃飛鴻片集的既定觀眾,但曾經的曾經,他們可能聽過白光的歌聲、看過她的電影,可能知道她的名號,就像《暗戀桃花源》劇中的直接引用一樣:「我是浮萍一片,飄蕩在人生的大海……」
再有,明星咖啡館舊名Café Astoria,上海時代用的是原名;在台開業,與文化、文學淵源甚深。愛詩愛文而且在城中區活動的江濱柳沒去,反而雲之凡去了。當然,它距離雲家三次大宴的山西餐館舊址不過幾步之遙,不過江濱柳常逛重慶南路書店,又注意台灣詩壇的動態,想必也光顧過夢蝶周公的書攤,點心世界、三六九,俱在不遠之處,這樣的缺席,讓人很難不皺眉。
江是「公教」階層,又係單身,住在市中心;雲生活在永和的外省聚落,頗有《幾度夕陽紅》故事裡李夢竹家裡的那副況味。陳醫師是本省人,看來是世家出身,又有自己開業的實力,有中山北路地緣關係,直覺上與雙連商圈或許相關——社會階級的互動邏輯、聚落的生活邏輯,爬梳起來,勢必可畫出動人的圖案,若能讓這些煙火氣息好好薰騰出來,《江雲》的成就絕對不止於此。
「永和」這個聚落的面貌如何?「東門市場」和「民生社區」呢?「天母」自1950年代起就是外僑聚集的區域,1960年代起更逐步發展,從那個年代開始,它就自帶一種「天龍國」的氣質,《江雲》裡則以一句「鄉下地方」帶過……這些時代細節的混沌與錯置,讓人在感受劇力撞擊的巨大感動之餘,仍然未能全心全意投入時代的洪流裡,任其沖刷。
在《江雲》「之間」,理應飽滿的應該是這些煙火氣息,是那些吃的、喝的、柴米油鹽的,還有戲裡沒寫到的電影院、話劇、歌廳、報紙副刊、電視節目——這些都是那群王謝堂前的燕子,從桃花源飛到海上寶島,散入大街小巷之際,日進日出,點滴築成的窠巢。
遺憾的是,創作團隊尚未豐滿這塊「之間」,反而重筆描摩與江、雲這兩個人物,幾乎沒能發生交互作用的其他文化符號,就像戲裡的胡德夫、他的演唱,還有他講述的「艾迪亞」(Idea House)故事。真迷人,真感動,但對比之下,我其實更盼望能多跟江和雲兩位戲劇本尊相處,能好好陪著他們從1950年代走到1980年代,陪他們一起看看這40年之間的物換星移。
甚至在江、雲之外,能不能讓我們多聽一點陳醫師沉醉在歌劇世界的故事?王教授的面貌算是夠清楚了,但裴大哥呢?這位雲南老鄉的前半生如此教人動容,讓他跟由同一演員扮演的王教授一樣身陷政治苦牢,會不會太畫蛇添足了些?
還有,港英政府「追補」左派份子,這樣的描述已經讓人不解,雲家大哥蹲完苦牢(根據《江雲》,那時候的男人好可憐,每一個都得蹲政治苦牢)居然被「遣送到台灣」,這等情節安排也同樣匪夷所思。1952年初港英政府大動作遞解司馬文森等極左人士出境,不是將他們送往內地嗎?怎麼會把「左傾人士」送往台灣呢?
撇開這些都不論,第一幕結尾讓我們欣賞演員奔跑追車,追到落幕亮燈中場休息,這樣的戲劇結構是否妥當?戲劇流動呢?高潮呢?懸念呢?直接順下去不是挺好嗎?《暗戀桃花源》不就是一齣結構完整的獨幕劇嗎?
不過——這裡是一個大大的「不過」。
《江/雲.之/間》雖有這些不盡如意的細節,總體來說,仍然是華文劇壇值得一看的全新力作。尤其,做為《暗戀桃花源》的「續作」,「番外篇」的本身就是一件充滿趣味、令人期待的事。加上張震的表演,更完滿了江濱柳這個角色。
如前所述,隨著戲劇的進行,我們可以聽到已經再熟悉不過的金士傑老師的口吻,逐漸在他的聲音裡滋長而生,一路推至病房重逢戲的最高潮。這幾乎是我們欣賞《暗戀》的故事這麼久,第一次覺得江濱柳不再是雲之凡的陪襯者、仰望者,當張震一身雪白,在劇終之前現身台上,靜立在90歲銀髮雲之凡身後的台階上,帶笑俯望她時,這個人物已然升華成為一個圓熟的文化符號,跟「雲之凡」在一起化身永恆。
至此,天上的雲,永遠有地上的江,把它的倒影留在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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