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導大衛連:氣派的精緻.宏偉的細膩
評論界與研究界在檢視一位創作者的總體創作能量,以及其人其作之際,很常以歸納、總結的方式,在不同的作品當中找到共同的特色,並將其延展成為所謂的「脈絡」,定義成所謂的「風格」和「特色」。
大衛連的作品特色,總的來說,在於他的影像和畫面。「畫意攝影主義」(Pictorialism)是評論界賜與他的註冊標籤——畫意,詩情,敘事的動能已經從台詞退步抽身,踏入視覺、畫面的領域。他英國時期的作品即逐漸出現這樣的創作傾向,比如《一飛沖天》、《女大不中留》,都有極醒目的、沒有台詞而仰賴畫面與音樂、鏡頭和剪接組成的視覺交響,推動敘事的段落。
《侯門一入深如海》亦有大段落阿爾卑斯山景和登山纜車的戲段,讓美景、畫面,時而是生命力豐沛的戲劇環境,時而是與主要人物相映相和的配角,時而是戲中人物仰望的故事主述者。《相見恨晚》更是如此,畫面、視覺效果、表演、聲音,完全交織融合在一起,成為完滿的藝術整體。
原來,這,就是電影。
走出英國,迎向世界
1955年問世的《艷陽天》(Summertime)是他第11部劇情長片,也因為英美合製、義大利外景,於是奠定大衛連走出英國,迎向世界的「國際影人」地位。
他率領團隊跑遍全球,尋找最適合的電影場景,讓他的情節、人物充滿生命張力,《艷陽天》就是將原著話劇〈癡夢的離別〉(The Time of the Cuckoo)戲詞大幅縮減,透過絕美的彩色攝影,令水都威尼斯成為真正領銜主演的角色,主導整個故事的全局走向。大衛連在此也真切展現他在極具氣魄的實景攝影中,仍能鏤刻細膩情致的大師手法。
這是大衛連「畫意攝影主義」技巧很重要的一次展現,畫面凌駕了舞台劇原典的台詞,成為女主角真正的內在動機,原著作者為此生了50年的氣,後來撰寫回憶錄的時候,還把大衛連惡狠狠地貶損一頓。
但片商買帳。觀眾買帳。這次跨國合拍的大成功,開啟日後許許多多的合拍計劃,在《艷陽天》電影首映時,大衛連的團隊已經開始籌備他們的下一部電影,也是大衛連首次奪下奧斯卡最佳導演及最佳影片的力作:《桂河大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
《桂河大橋》脫胎自同名的法文小說,改寫自史實故事,原著以英、日兩國軍官在戰俘營裡的心理、思想對奕及角力為敘事主體,拍成電影,另將副線故事拉抬成為重要主線,安排美國影星參加演出,以減低跨國大製作片中「過份強烈的英國色彩」。
這是他執導的第12部劇情長片。不但是第一次正式開拍彩色闊銀幕電影,也是他將蓄積十餘年、拍攝大格局史詩但聚焦幽微人性的獨特能量,首度完美迸發的影史力作,轟動全球,影響力延續至今。
片中刻劃固執的英國軍官與日本軍官的意志力對決,張力十足;結尾的炸橋場面固然盛大好看,影片開場後不久英軍戰俘吹著口哨,列隊踏步來到叢林中戰俘營的行進段落,更是經典。一個很簡單的長推鏡,加上眾人面部表情、腳下踏步的碎切特寫,所謂的「士氣」、「精神」、「情操」,這些聽起來空泛的詞彙,即刻在銀幕上立體成型。
還有另外一段好戲,當日軍長官同意英國戰俘開出的種種「條件」,英國軍官團隊來到營隊的辦公室跟日方開會,研議如何改善造橋的進度。創作團隊透過一件一件的小事,層次遞進,點出英方不願以戰俘姿態就範,不但意欲保持民族、國家尊嚴,更上演一場「我們比較行,你們聽話就好」、反「客」為主的角力戰。
英國軍官一邊簡報,一邊要茶要水,泡了英國茶,最後還要了餐點,大家「邊吃邊聊」。從導演技法來看,這無疑就是大衛連自諾伊寇華、狄更斯等自己的前期作品中,累積下來的敘事經驗,綿裡藏針的敘事勁道,讓人大乎過癮!
整部電影在斯里蘭卡實景拍攝,這也養成大衛連「特別喜歡到狂野神秘的地方拍電影」的興趣和習慣,他自我調侃——那樣的工作方式令他深感「興奮」。
英國影史百年佳片前三名
這樣的「興奮」感,在《艷陽天》和《桂河大橋》之後,直接促成《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雷恩的女兒》(Ryan’s Daughter)和《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等幾部影片。筆者一再強調,大衛連是影史上極「少產」但影響力卻絲毫不減的大師,他的「畫意攝影主義」美感,加上「狂野神秘的地方」,以及源自於片廠工藝戲劇幻覺之整體營造,就是能讓他的每部巨片都擲地有聲,影響深遠。
在20世紀末尾,英國電影協會(British Film Institute)票選英國影史百年「最富英國色彩」的百部佳片,大衛連導演的作品在前五名中高踞第二、第三和第五名,第一名是卡洛李(Carol Reed)導演的《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大衛連的《相見恨晚》以及《阿拉伯的勞倫斯》則分為第二、第三名。這三部作品恰好展現了英國社會在兩個不同時代、三種不同的發展面向。
在取材和格局、視野上,《黑獄亡魂》屬於國際,《相見恨晚》屬於國內、屬於家庭;《黑獄亡魂》以男性角色為中心,《相見恨晚》則以女性角色為中心。這兩部作品恰好映照出戰時和戰後,「英國」在國際互動、國內的社會家庭等場域之間,道德人性、角色思想的種種轉變。再到1960年代初期的《阿拉伯的勞倫斯》,又是另一番全新的格局。
大衛連的第13部導演作品《阿拉伯的勞倫斯》獲獎無數,更值得注意的是他連拍出了一部扣緊時代的作品。問世於1962年,這部規模宏大的超級巨片,最核心的核心講的卻是在大時代裡這一個卓然不群、特立獨行的「個體」。
正如同風起雲湧1960年代,搖滾世紀,嬉皮世代,尋找「自我」、追求「自我」的滔天巨浪,影片聚焦在勞倫斯身上,拍他一步一步由夢想家、冒險家,走過「被造神」、「被扭曲」的歷程,終於迷失在英雄形象裡,成為歷史裡不平凡又平凡無奇的一個註腳。馳騁疆場多少年,人生的最後,只剩下一副掛在樹叢裡的機車護目鏡。
《阿拉伯的勞倫斯》同時呈現了大之又大的「阿拉伯」和小之又小的「勞倫斯」,此間的高反差、強對比,恰恰形成這部電影最迷人的魔幻魅力。
極度宏偉又細膩的「高反差」浪漫
1965年首映的《齊瓦哥醫生》無疑是曠世巨片。原著小說重要,電影也重要,雖然歷來影評總嫌棄電影版弱化了原典的文學深度和社會、歷史批判力道,但就一部具有大時代澎湃背景的愛情電影而言,《齊瓦哥醫生》絕對當得起「不朽」二字的形容。
大衛連自《齊瓦哥醫生》成功之後,便對這種具有大時代背景、超闊格局、實際敘事主體又集中在緊密怡人浪漫愛情的電影題材,特別感興趣。也因如此,我們重新回望大衛連其人其作時,也更能體會到他作品裡那份極度宏偉,又極度細膩的「高反差」浪漫。
《齊瓦哥》之後,長期與大衛連合作的編劇勞勃伯特(Robert Bolt)為演員妻子莎拉邁爾斯(Sarah Miles)量身打造了《包法利夫人》的文學改編劇本,卻不得大衛連青睞。大衛連偕同伯特,重新整理《包法利夫人》,保留部份梗幹,整個打散重組,並且把新編成的故事《雷恩的女兒》安置在愛爾蘭西南,一個遠在天涯海角,生活困苦,卻坐擁碧海晴天無比美景的海濱小鎮。
1970年《雷恩的女兒》問世,卻遭到紐約菁英影評如浪如潮的惡言批判,直接挫阻大衛連繼續創作的動力,尤其備受爭議的影評人寶琳基爾(Pauline Kael)更是咄咄逼人。
大衛連在多年後回憶,當時他被這群「影評人」團團包圍,言語霸凌整整兩個小時,大家嚴詞逼問為什麼「拍過《相見恨晚》的大衛連竟然拍出了《雷恩的女兒》?」到後來大衛連被逼得出言反譏——「那好,是不是從今往後我只要用便宜的16糎底片拍黑白藝術片就可以了?」寶琳基爾等人回嘴:「我們恩准你可用彩色」。
就因為這樣,大衛連影壇絕跡14年。說是「絕跡」,其實他還是有好多攝製計劃不斷在發展。他想拍史實版、完整版的「叛艦喋血」,而且要拍上下集;他迷上了印度,很想拍「甘地」傳記;他甚至接觸過《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原著,不過最後還是沒拍。一直要到1984年《印度之旅》正式推出公映,他才真正重新復出,不但為自己贏回大師的經典地位,《雷恩的女兒》至今也重新被視為禁得起時代考驗的卓越作品。
影壇最受矚目的「東山再起」
睽違影壇14年,大衛連在1984年的年底,以全新力作《印度之旅》重登事業巔峰。這次的復出不僅是「東山再起」,更是一次精采的「功力集成展現」。留名影史的宏偉場面與精巧細膩的光影文學,再度於電影膠卷裡完美結合。
E. M. Forster的原著在文壇久享盛名,多少年來有太多影壇巨擘意欲著手改編,均不得其門而入;尤其Forster在世期間,不願自己的作品被改寫、重新創作,絕無僅有的例子就是《印度之旅》。
它曾經搬上舞台,也拍過黑白的單集電視劇;除此之外,包括像《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等,多年來也引起影劇界高度的興趣。印度電影大師薩雅吉雷(Satyajit Ray)就一度盛傳是《印度之旅》電影版本的導演人選,但始終停留在「只聞樓梯響」的階段。
待及Forster過世,在1980、1981年間,終於有製片人成功取得授權,談妥由大衛連掌舵拍攝,並請來1960年舞台劇改編版的印度裔女作家執筆撰作電影劇本,成果並不得製片團隊與大衛連的喜愛,大衛連乾脆捲起袖子,親自上陣。
他的《印度之旅》和小說原典的《印度之旅》相同,也不同。原作收束在印度男主角面對英國男主角大肆咆哮,策馬遠去,說是友誼永遠再難修補,字裡行間透露出比單純的友情更加強烈的情怨恨妒;Forster以此直指英國與印度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
在大衛連的版本裡,他再一次援用自己最拿手的「畫意攝影主義」——以畫面來敘事、抒情、議論。他放下原著裡的強烈背叛感、恨與妒,轉而描寫「恕」的美好。把巍峨的雪山和澄澈的藍天引入電影,讓兩位男主角的重逢,擁有地闊天寬的釋懷感,甚至讓自己的第五任妻子特別客串幾個鏡頭,做為主敘事線推進到電影結尾的潤滑過場。
《印度之旅》叫好叫座,就各方面來說,恰如其份地為大衛連的演藝生涯畫下極完美的句點。他用他自稱為「老派」的方式,帶著整個團隊走訪各地勘景、搭景,在排練鏡頭時會突發奇想,下令將黑色的火車頭漆成紅色,只因為「在畫面裡好看」;但也正因這種宛如傳統跑碼頭馬戲班的團隊組成,使《印度之旅》的劇組,包括頂著女爵頭銜、難得從劇場「下凡」來拍電影的佩姬亞絲克芙特(Peggy Ashcroft),以及勉為其難應導演邀請,專程來到印度,在專業的印度影劇工作者前,塗上化妝顏料,辛苦扮演印度教授的亞歷堅尼斯(Alec Guinness)。
1985年《印度之旅》囊括11項奧斯卡入圍,最終雖僅獲女配角、配樂等項目,從獲獎數目上,慘敗給《阿瑪迪斯》(Amadeus),但時至今日重新品味,《阿瑪迪斯》以張狂的導演個人風格,過份膨脹話劇原典犀利、粹冽的簡約場面,就筆者而言,反而不若《印度之旅》端莊雍容的恢弘大氣,來得歷久彌新,禁得起時代淘洗。
大衛連在逝世之前,仍然努力籌劃新戲,而且幾乎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只差他把病體養好,就能正式開拍。只不過天不從人願,國際大導演駕鶴西歸,重返仙班,逝世之前留下最後且最重要的作品,除了《印度之旅》,便是《阿拉伯的勞倫斯》全新修復的完整版本。
《勞倫斯》在1962年首映後便被縮減了20分鐘的片長,1970年代重映時再次縮短了十數分鐘,1987年的25週年紀念,修復團隊原本希望能把當年女王陛下御前首映的222分鐘版本重新拼組回來,在長時間的尋覓之後,獲得大衛連本人的支持與協助,導演親自加入修復團隊,不但盡全力恢復影片舊貌,他甚至還獲得再次創作的機會,這裡修一修,那裡修一修,把222分鐘修短成為216分鐘,加上序曲、中場休息的幕間曲,還有散場音樂等等,總時長成為228分鐘,其中幾個段落聲帶損壞的段落,也請來原版演員重新把台詞配錄進去,在1988年正式推出,全球發行。筆者何其有幸,自2000年起的20多年之間,前後在電影院觀賞了九次《阿拉伯的勞倫斯》,而且每次都是70糎豪華巨型銀幕,完整的「ROADSHOW」套裝。
回憶起來,電影裡有太多值得一再吟詠的段落;前文寫到的火柴一吹,跳接到沙漠日出,還有阿里酋長登場時的海市蜃樓,超大遠景兩匹駱駝飛奔相會的驚心動魄,炸鐵軌的大場面,大軍攻入阿卡巴的戰爭戲,晚霞撫吻的海灘上一黑一白兩位男主角英雄惜英雄......這幾年來,真正深深烙印在心裡的,卻是另一場戲,勞倫斯自負自大,在沙塵暴當中丟失了羅盤,隨行的兩個少年其中一位跌落流沙慘遭滅頂,他在沙漠裡憑著本能茫然徘徊,來到廢棄的軍營一般的空樓,舉目遙望,沙漠裡竟然有一艘輪船轟然駛過,他這才明白自己已經走到蘇伊士運河邊上。
河對岸,一位機車騎士朝著這一岸大喊:「Who are you? Who are you?」鏡頭下,勞倫斯已經不成人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塑像也似的沙雕。
很多影史沉屑總喜歡提到,那位機車騎士的台詞非常可能是導演大衛連親自喊出來的。
不管是或者不是,每一次觀賞大衛連的電影,那句「Who are you?」都會響在耳際。
Who are you? 這位發跡於英國,以五、六部國際合拍電影擁抱全世界,進而改寫影史的創作者,Who you really are?
Who am I? 坐在銀幕前的我,坐在大衛連的電影前面的我,又是誰?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什麼樣的姿態,什麼樣的心情,在跟大師對話?在跟大師的作品對話?
Who am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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