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七點開窗高歌的百老匯演員——布萊恩史鐸克米契爾抗疫記
紐約州新冠肺炎確診人數,目前已經超越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對於這個自詡為「帝國之州」(Empire State)的泱泱之地來說,要勉力支撐其醫療體系不令崩潰,同時還要勻出足夠的社會能量,讓待在家裡守著自己的健康,每日大眼瞪小眼的居民,能有面對未來的勇氣,的確很不容易。
回想將近19年前,911事件發生時,筆者人就住在紐約市。在那個陽光燦爛,萬里無雲的日子裡,街邊河上,一點聲音都沒有。成千成萬的紐約客默默步行,疏散返家,大家嘴裡說不出話,心頭都重重的。
那個星期二的晚上,百老匯停演。第二天星期三,大家的震撼和麻木還沒完全消退,百老匯還是繼續停演,包括下午場以及晚場皆是。然後紐約市長就下令了:希望百老匯重燃光明,讓整個世界都看到,紐約沒有被恐怖及惡意擊倒。星期四晚上,時報廣場重放光芒,筆者也擠身其中,親自體會在逆境中與整個世界的脈搏一起跳動的強大鼓舞。
紐約靠著百老匯劇場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那個難以言喻的團結感覺,以及豐沛無比的向上能量,即為關鍵所在。尤其,在樂天之餘,劇作和角色設定中透露出的強烈自省態度,精粹語言鍛造而成的辨證,以及動人歌曲唱出的人性光輝,都讓我們在感官享受之外,有屬於更性靈的內在提升。
面對此次的世紀大疫,因為群聚是直接被禁止的危險舉動——同在時報廣場相擁而歌、同在42街提腿起舞、同在劇院裡起立喝采——在當下都不被鼓勵,劇場界要「團結」、要「凝聚」眾人、要讓藝術的療癒力量能有效地產生作用,談何容易?就算有無遠弗屆的網路直播,隔著一層螢屏,只是讓人愈發思念、愈發珍惜我們都能共處一室、呼吸共同的空氣、感受臨場溫度的機會。
疫情影響下的紐約劇場界
在疫情影響下的紐約劇場界,到目前為止名氣最大的罹難者應該是劇作家泰倫斯麥肯納利(Terrence McNally),此外,也有太多知名演員、作曲家、編舞家,以及一般觀眾比較不熟悉的後台工作人員、劇場製作人及社區劇場推動者等等,也都先後確診。紐約時間4月1日更傳出東尼獎最佳男演員得主布蘭恩史鐸克米契爾(Brian Stokes Mitchell)染疫的消息。
布蘭恩史鐸克米契爾,大家總愛用中間名暱稱他為「史鐸克」(Stokes),自1990年代後期走紅至今,代表作雖然不算多,真正「稱霸」百老匯舞台的時間,嚴格算起來大概也就才五、六年左右,但他大概是過去20年到現在,筆者最喜歡的百老匯男演員之一。
史鐸克透過臉書和推特告知關心他的朋友:在病了幾天之後,確認感染了病毒,但情況已稍好轉,有體力拍攝錄像,目前居家隔離、服藥休養,妻子和孩子經檢測後,很幸運的是皆無陽性反應。真是萬幸。
貨真價實的「領銜主演」男主角
對於百老匯的男演員,我一向欣賞中生多過小生。中生戲路廣,角色好,美國劇場自二次戰後誕生不少經典,也嘗試探尋「男性氣概」的意義,以及當代男子在當代社會中的定位。
在音樂劇場亦然,無論是充滿人性弱點但仍就挺胸前行的父親、威猛霸氣卻也常保赤子之心學習新鮮事物的君王、腳踏實地到幾乎喪失任何吸引異性魅力的單身漢…….太多精采的角色,滋養著不屬於「小鮮肉」系的中生演員。他們可能是大叔,可能是型男,還可能按照西方劇場界「分型選角」(type-casting)的慣稱,不是「juvenile lead」(鮮肉型奶油小生),而是「leading man type」——貨真價實的「領銜主演」男主角。
史鐸克就是很典型的「leading man」男主角。他年輕時主要活躍於美國西岸,高中時就有機會參加專業劇場演出,以致他放棄攻讀大學的機會,直接進入業界。在大概1988年的時候,他初次登上百老匯舞台,這時的他已經年過30,換言之,他在百老匯初綻光芒時,便是以接近中生的形象,迎接萬千觀眾的掌聲。
1994年夏天,他與凡妮莎威廉斯(Vanessa Williams)搭檔接續當紅音樂劇《蜘蛛女之吻》(Kiss of the Spider Woman)的首演卡司,擦出奇詭的火花,令劇壇為之驚艷,順勢推出第二張的全劇錄音。史鐸克和《蜘蛛女之吻》的編劇泰倫斯麥肯納利也就此結下良好的合作關係。
一年多之後,麥肯納利精心打造的史詩音樂劇《爵士年華》(Ragtime)展開北美地區的大規模巡迴試演,史鐸克膺選為三位男主角之一,同時也是戲份最重的角色,要一肩扛起整個史詩的戲劇弧線。他多年累積的舞台魅力、瀟灑風采,揉合雄渾的歌聲、健美的體魄,使他聲名大噪,在《爵士年華》正式登上百老匯舞台的1998年之前,就已因各地巡迴試演而嚐到走紅滋味。
《爵士年華》這部曠世力作當年並未獲得《紐約時報》的好評,劇評人的毒舌酸筆集中火力攻擊史鐸克,說他「自溺」,嫌他「將角色過度膨脹」,笑他「失控」。這樣的批評,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警鐘,敲響史鐸克的表演抉擇。筆者多年後親炙史鐸克與當年的搭檔奧黛莉麥唐娜(Audra McDonald)在慈善音樂會現場,同台演唱劇中經典名曲〈夢想之輪〉(Wheels of a Dream),感受到更多的已非前述的霸氣,他的霸氣早已內斂成為無限謙卑的敬惜胸懷。
他在1999年由《蜘蛛女之吻》、《爵士年華》的正本戲路出走,一腳跨進爆笑歌舞喜劇的領域,在經典名劇《刁蠻公主》(Kiss Me Kate)將之前被劇評人批評的「自溺」、「自我膨脹」進行了美學的提煉,使之化為角色性格的一環。於是,立在舞台上,不必賣力「搞笑」,詼諧喜感就自然流洩,他也憑著《刁蠻公主》一舉榮登東尼獎最佳男演員的寶座。
2002年春天,史鐸克以劇壇老將的姿態「帶戲」,在經典老戲《嘉年華會》(Carnival!)的演唱會版本當中,搭配當年剛剛走紅不久、青春無敵的安海瑟威(Anne Hathaway)。小安在紐約舞台一鳴驚人,靠的就是這系列四、五場的演唱會,她清澈乾淨的女高音,與史鐸克沉鬱厚實的中低音兩相輝映,最刁鑽的紐約觀眾也因史鐸克的托捧搭配,認定了小安是位能唱會演的優秀青年演員。
《夢幻騎士》:改變紐約劇壇風景的演出
不過,史鐸克真正永遠改變紐約劇壇風景的演出,在《爵士年華》之後,當屬2002年底、2003年初登上百老匯舞台的新演老戲《夢幻騎士》(Man of La Mancha)。改編自文學名著唐吉軻德故事,在《夢幻騎士》劇中,史鐸克已經轉以「老生」形象,詮釋作家塞凡提斯,以及他筆下的瘋狂奇人。戲裡最令人動容的當然是他唱起主題曲〈不可能之夢〉(The Impossible Dream)的高潮。
故事發展到瘋狂鄉紳以為自己是老騎士唐吉軻德,騎著瘦馬,帶著胖隨從,巡遊四方,大戰風車之後在鄉下酒館又將骯髒村婦當成高貴淑女,種種瘋狂行徑固然令人訕笑、不屑,但那股傻勁卻也點醒從來只知道自輕自賤、自暴自棄的村婦。這一晚,村婦再也受不了「老騎士」的胡言胡語,披頭就開罵:使命(QUEST)?你說的「使命」是什麼狗屁?老騎士並未以此為辱,他虔誠地回答這位在他心目中永遠是高貴淑女的女士,他的「使命」就是:
To dream the impossible dream 做一場不可能實現的夢
To fight the unbeatable foe 勇於面對無法打倒的敵人
To bear with unbearable sorrow 承受可能難以承受的遺憾
To run where the brave dare not go 邁步迎向勇者志士也不敢涉足的險境
一連串瘋狂、胡鬧的傻話,說得村婦哭笑不得,轉身想走,但老騎士歌聲中的能量,將她留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繼續,無比謙卑且無比虔誠地,宣告他的「使命」:
To right the unrightable wrong 改正我們認定難以改正的錯誤
To love pure and chaste from afar 遠遠地、純淨地敬愛著、呵護著
To try when your arms are too weary 就算雙臂痠軟疲憊也要繼續嘗試
To reach the unreachable star 伸手攀觸那遙不可及的天星
這就是我的「使命」,老騎士安詳但堅定地表白。無論有多絕望,無論路有多漫長,為公理正義而戰,毫無遲疑毫不保留,胸懷天賜的使命,大步走入地獄的赤燄。唯有真誠面對這光輝無比的使命,當我走到人生終點時,我的心靈才能得到真正的寧靜和平安。村婦還是覺得老先生瘋了,滿口傻話,講些什麼聽都聽不懂。但她雙腳定立,半步不移,眼中都是淚,不知從何而來,可是止都止不住。老騎士帶著萬分慈悲的神情,再次張開口:
And the world will be better for this 然後,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好
That one man scorned and covered with scars 或許就因為有這麼一個人,全身布滿戰鬥之後留下的傷疤
Still strove with his last ounce of courage 卻仍然拼著最後一絲力氣
To reach the unreachable star 要伸手攀向天邊遙不可及的星星
每晚七點打開窗向紐約獻唱
第一次聽史鐸克演唱這首兒時早就會唱的老歌,是在紐約時報廣場的露天演唱會,他來替《夢幻騎士》新版製作宣傳,歌聲響起,整個時報廣場四周摩天大樓的窗玻璃都為之震動。之後在戲院裡親身體會,萬分感動自是不在話下。
2003年東尼獎頒獎典禮,他把整首歌搬到紐約無線電音樂城,滿含情意、敬意、誠意的歌聲,雄渾,蒼鬱,那股歌詠生命的張力,在碩大無朋舞台上噴騰湧現,歌畢,現場五千餘名觀眾頓時由座位上跳起,掌聲,喝采,不絕於耳,久久未停。
2020年紐約時間4月1日,這位傳奇表演者宣告自己雖然確診,但已經漸漸轉好,隔了幾天,他再次發布錄影畫面報告自己已經痊癒。
4月6日還是7日開始,每天傍晚,在紐約市上西城的大馬路口,古老大廈樓上一扇窗,準七時便會打開,史鐸克本尊會從家中臥房探出頭來,沒有樂團,沒有服裝,沒有布景,沒有燈光,但他抱著同樣虔敬的態度,以他年屆耳順卻絲毫未顯退化的澄澈歌喉,對著一度瀰漫著死亡氣味、一度人心惶惶終日只聞救護車警笛呼嘯而過的紐約街道,開始唱起:
To dream the impossible dream 做一場不可能實現的夢
To fight the unbeatable foe 勇於面對無法打倒的敵人
馬路上的汽車喇叭聲,伴隨著他飄揚在空中的歌聲,一齊向位於抗疫前線的所有工作人員致上最敬禮。
4月9日、10日,連續好幾天。對街的鄰居、劇場界的朋友,抓住機會,把這幅景象補捉起來,上傳至網路,或許,就像大家很習慣說的,此情此景,「only in New York」。然而,這件英勇的義舉,就是自惡疾中逐漸康復的布萊恩史鐸克米契爾,以身為藝術工作者僅有的一切,在此危急之時,所能做到的最大貢獻。
走筆至此,耳邊再次響起永遠不會忘記的史鐸克歌聲,以及他每次唱到這句歌詞時,臉上散發出的悲憫微笑:
And the world will be better for this 然後,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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