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怡嘉/服從權威會有什麼問題?哲學家的權威悖論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們的生活事實上經常服從權威的命令。例如說,我今天騎機車出門戴了安全帽,我之所以這樣做,只是因為法律規定我要戴,不然的話,我其實不想戴的。然而,為什麼我們該服從權威的命令?
陳冠廷先前在刊出〈服從權威就是放棄理性嗎〉一文,介紹當代討論權威問題的理論家拉茲(Joseph Raz)的看法。關於「權威」的概念,他提出了所謂「服務性權威觀」(service conception of authority)1,其主要論點是:
「權威的命令」是權威衡量人們原本就具有的行動的理由之後,做出明智的判斷,然後下達的。換句話說,所謂的「權威」,只是在幫助人們更有效率地生活。
根據上述看法,我本來就有行為理由去戴安全帽,只是我自己不見得意識到,或者不見得讓該理由擁有足夠地位。是權威促使我對該理由做出恰當反應——權威是在幫助我。
如果你有好好讀陳冠廷的文章,就會意識到,對於拉茲來說,「服務的權威觀」重要的優點,在於它可以合理的化解權威與個人自主間的衝突。不過,拉茲為什麼想要「化解權威與個人自主間的衝突」?或者說,為什麼權威和自主之間有衝突?
其實拉茲所面對的,乃是法律哲學發展的歷史上,一堵稱作「權威悖論」的高牆,也是每一個研究權威問題的人所不得不面對的難關。
「權威悖論」讓哲學家成為無政府主義者了!
1970年前後,哲學家沃爾夫(Robert Paul Wolff)進行了一連串關於政治權威(political authority)與道德自主性(moral autonomy)的研究,他想回答的問題就是:
個人的道德自主性如何能與國家的合法權威相容呢?
儘管沃爾夫懷抱著「解答就在下一角落」(a solution lay just around the next corner)的樂觀想法開始研究,但最後他承認自己失敗了。沃爾夫無法找到任何在理論上正當化國家權威的主張,並且,身為一個講求邏輯一致性的人,他最後成了一個「哲學無政府主義者」(philosophical anarchist):如果自主性很重要,而且權威註定和自主性衝突,那我們就永遠不該服從權威。
沃爾夫這份研究最後以《為無政府主義申辯》(In Denfense of Anarchism)之名出版,此書提出的「權威悖論」2,成為嗣後研究「權威」學者必須面對的難題。
權威 vs. 自主
沃爾夫的「權威悖論」主張,個人的道德自主性與國家的合法權威不相容。要理解這個結論,首先得澄清「權威」與「權力」(power)的差異:
- 權力:運用強制力或以強制力相威脅來強迫他人遵從的能力。
- 權威:發佈命令的權利以及要求服從的權利,或者說是擁有「統治的權利」(right to rule)。
舉例來說,強盜用槍指著某A要求他交出錢包,就是透過強制力迫使某A遵從,在此情況下,即使我們承認某A的行動受到強盜支配,但這不意味著強盜對某A擁有權威,某A也並不因此有義務向強盜交出錢包,易言之,某A是被迫(be obliged to)交出錢包。
但權威的狀況不一樣,當國家要求某A繳納稅金,否則就要對其施加罰款,即使某A不願意繳稅,也相信不繳稅不會被罰,但因為國家對某A擁有權威,擁有要求某A繳稅的權利,而使得某A不繳稅的行為,成為一種違背義務的行為,也就是說某A是有義務(have obligation to)繳稅。簡單地整理以上論點:
- 人或許事實上不得不遵從權力,但其實人沒有義務遵從權力。
- 即便人有能力抵抗權威,但人依舊有義務遵從權威。
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何在哲學上「權威」會被視為「規範性」(normative)的概念:權威發出的命令被認為是「應該這麼做」的。如同陳冠廷文章裡一再強調的:「權威的命令」本身就足以產生服從的義務。而這意味著什麼呢?沃爾夫認為:
服從權威不僅意味著去做某人要求你去做的事情,而是你做這件事情的理由,是因為權威要求你去做,而不是這件事本身值得去做。
自主與權威悖論
這樣的權威,為什麼會跟自主起衝突呢?沃爾夫所稱的自主,是指人是「自由」而「理性」的,也就是說:
- 自由:人們可以對行動做出選擇。
- 理性:人們具有做出最佳選擇的能力並能對自己負責。
自主因此意味著一個人不僅要為了自己的選擇負責,還要必須運用理性判斷,獨立的決定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不應該做的。即使一個自主的人向他人請教或遵照他人的命令而行動,但他這樣做乃是基於他認為「這樣做是正當的、是對的」,而不單單只是因為「權威要我這麼做」。
由此看來,要成為自主的人,我們似乎應該只服從理性,而不應該承認權威。沃爾夫因而總結道,從本質上,權威與自主是相衝突的,這就是所謂「權威悖論」:
權威要求服從,而不論其命令內容的好壞;然而,自主要求個人理性考量命令的內容再做決定,不能單單因為是權威命令就服從。
在自主的要求下,權威的命令因而對個人不具有約束力,也不能產生服從的義務,沃爾夫認為,要解決權威悖論,要不放棄自主,不然就是否定權威,走向無政府主義。
服從權威的理由有可能參照命令內容的好壞嗎?
或許有人會想到,要化解權威和自主的衝突很簡單,只要我們隨時衡量權威的命令內容,並依照命令的好壞再決定要不要把它當成行動的理由,這樣不就能解決衝突了?
法哲學家哈特(H.L.A. Hart)認為這個方案不會成功。若你試圖衡量權威的命令內容,哈特指出,你會碰到的情況可以分成三種:
- 你發現權威命令是錯誤的:這時候因為自主反對人們依據錯的理由而行動,權威因而就沒有權利要求人們服從。
- 你發現權威命令是正確的:自主要求人們依據正當的理由行動,那麼既然某個行動是正當的,那人們也無需權威加以命令,就有義務這麼行動,這時權威命令存在是多餘的。
- 你發現權威命令部分是對的、部分是錯的:這時權威命令內容正當的部分是多餘的,內容錯誤的地方是人們不需要服從的。
由此觀之,即便人們可以對權威命令的內容進行考慮後再行動,但這時權威命令要不就是與自主衝突,不然就是多餘的、無意義的存在。因此,「理性考量權威命令再做決定」其實並沒有消解權威和自主的衝突,而是消解了權威。
結語
現代國家與法律制度的重要特徵就在於「權威」,對國家與法律的理解也勢必仰賴於我們對於權威性質的理解,沃爾夫的分析為我們帶出了一項有意義的反省,那就是面對國家與法律,我們是毫無條件的單單因為是權威發出的命令就要服從嗎?還是說這其中我們還是能夠理性的進行判斷後決定要不要遵守呢?權威與自主間的衝突該如何調和呢?這些問題都潛藏在我們日常的生活之中,只是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未曾意識到罷了。
然而,既然權威與自主有著無法化解的衝突,那為什麼我們不拋棄權威、擁抱自主呢?正如許多研究「權威」的哲學家指出,法律系統作為一種權威,已經與現代生活交織在一起,貿然的拋棄權威不一定能為我們帶來更好的生活,這其實也是沃爾夫的立場,他所抱持的「哲學無政府主義」乃是基於理論的邏輯一貫性而生,而不是真的要在現實上拋棄權威。
此外,許多致力於消解權威悖論的理論家,例如拉茲,努力探究權威如何能夠與個人的自主相調和,消解權威與自主間緊張的關係;在他們的努力之下,或許我們可以發現一種權威與自主彼此共存的最好方式,而權威悖論將來可能不再會是個困擾的問題。
REFERENCE
- H.L.A. Hart(1982) Essays on Bentham: Studies in Jurisprudence and Political Theor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 Robert Paul Wolff(1998)In Defense of Anarchism, Califor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 關於服務性權威觀的更仔細的討論,可參考:陳冠廷,〈服從權威就是放棄理性嗎〉。
- 沃夫的這種對服從權威的理解,正是後來英國法理學家哈特(H.L.A. Hart)與拉茲(Joseph Raz)所說的權威要求將其命令視為一種「獨立於內容的阻斷性理由」(content-independent and peremptory reason),參見:H.L.A. Hart, "Commands and Authoritative Reason" , in Essays on Bentham: Studies in Jurisprudence and Political Theory (Oxford:Clarendon Press, 1982 ), pp.253-255.,其他說明可參考:邱怡嘉,〈沒好處,就不用守規則嗎?規則與規範性的哲學討論〉、陳冠廷,〈服從權威就是放棄理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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