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偉／「你的邏輯被狗吃了嗎？」談普通人的邏輯學
不管是公民討論還是日常吵架，「沒有邏輯」都是嚴重的指責，這代表「符合邏輯」是論述活動的重要價值，就像「發揮運動家精神」是體育活動的重要價值。
因此我們需要邏輯。邏輯學告訴我們，談論活動中具有怎樣的邏輯，能幫助我們了解彼此，並且區分言論的品質。
問題在於，邏輯學看起來很難。有人談三段論（有人則是不懂三段論還要談三段論），有人談形式邏輯，還有更多，看起來都滿難的。就算邏輯是論述活動的重要價值，哲學系以外的普通人有辦法了解這種東西嗎？我們需要知道多少才夠？
邏輯是什麼？
邏輯（logic）的詞源來自古希臘文的邏各斯（logos、λόγος）。在亞里斯多德的《修辭學》（Rhetoric）中，探討了在說服活動中，我們如何從理由出發來提供論證。
亞里斯多德特別強調邏各斯，他認為，有別於人格魅力或情緒感染力，邏各斯與情感無關，並建立在真理之上，因此具有更強的說服力度。邏輯學是對邏各斯的研究，包括那些說服力和情感無關的論證，其說服力來源是什麼？有哪些是真的建立在真理之上，哪些只是偽造的？
這個工作相當複雜，無論是工作內容還是成果。但困難不是藉口，我們需要邏輯學，每個人都是。
怎麼訓練邏輯？
邏輯學來自對思想的反思習慣。你可以死背邏輯規則，但如果無法自發地應用在日常思考上，你依然不算是掌握邏輯。
要怎麼訓練邏輯能力？資訊通達的現在，一個有效率的方法或許是：在重視邏輯的對話中，誠實地就一個議題進行討論。
在這裡「重視邏輯的對話」有幾個特色：
- 邏各斯的慈善原則：在對話中的雙方不是用情緒和立場，而是以理性來在衡量雙方每個意見的真假，知道對方也是如此，並且知道雙方都知道對方都是如此。
- 溝通誠意：雙方並不堅持自己對詞語意義的界定，願意隨時調整，並且願意示例清楚以讓對方理解自己的意思，也願意積極了解對方的意思。
- 反思性：大家願意誠實調整自己的看法。討論的速度適中，讓大家都有時間理解彼此和反思自身。
除了重視邏輯的對話，對於自我思想的充分反思，也可以透過寫作來進行練習。在這種寫作中，我們不妨想像一個文章的觀看者，並且考慮他會對自己的思想有怎樣的回應，就像是模擬一次重視邏輯的對話。
有邏輯的討論
花花：管制假新聞破壞言論自由。光這點就值得反對，言論自由是憲法保障的價值，也是民主國家最重要的權利。
糖糖：我同意言論自由是重要的權利，但是你好像只考慮到管制假新聞的一個效果：它除了破壞言論自由，也保障了其他權利。這些權利比言論自由更不重要嗎？
花花：不過，如果民主國家可以不保障言論自由，它還是民主國家嗎？
糖糖：或許言論自由的保障，即使在民主國家，也不是全有或全無？
花花：是。不過……
在以上討論裡，兩個參與者將討論的重點放在言說的內容上，並且有意識地去了解和承認對方的預設。糖糖不同意花花的論證，但他不執著於優先釐清「言論自由」「民主國家」的意涵，而是優先承認與考慮對方意見的邏各斯。
值得注意的是，縱使糖糖並不堅持自己的界定，他提供的意見也足以讓花花修改自己對言論自由的概念，並因此意識到自己一開始考慮的論證不夠周延。雙方展現的誠意，讓他們能討論彼此意見的核心差異，而不是流於常見的互罵。
這種討論持續下去，兩人除了在這議題上有深入的實質探討（而非只是術語差異的探討），也會對「怎樣的說法能夠說服對方」有更多理解。而當有第三個人加入討論，他們或許會注意到事情改變了，本來能說服兩方的說法，對於第三方卻不一定能直覺地接受。這樣一來，反思和討論的範圍便繼續拓寬。
當然，重視邏輯的對話不一定是最理想的溝通。它重視互相說服，並且要求將立場暫時擱置。它不見得能處理情感交流。
重視邏輯的對話需要參加者彼此對等，因此，要在權力不對等的教學場合實現，得要費功夫。
例如，若我們希望在教學場合進行重視邏輯的對話來進行練習，老師的態度就必須更軟，並且要試圖引導學生的反思；如果是在公司，主持人必須確定如今的目的並非是得出結論，而是溝通與學習，像是員工培訓或是凝聚共識的會議；而在危險的網路討論場合，則需慎選對象。
普通人的邏輯學
在這樣的討論中形成的邏輯訓練，跟邏輯教科書裡寫的看起來不會一樣。它沒有太多術語，也或許沒有太多能從一個討論場景帶到另一個討論場景的理論。這像是一種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我們慢慢掌握到思想的邏各斯，並且澄清自己的想法。
我們不需要背一堆謬誤的名稱，因為名稱本身毫無用處。「打稻草人」這種說法很好用，這種術語通常用來批評他人並沒有反駁他主張要反駁的標的。然而，歸類謬誤，和妥當地找到思想的盲點和誤區，是兩件事情。
不過，這並不代表普通人的邏輯學會和學院的邏輯學格格不入，也不意味著普通人沒能力學習學院的邏輯學。我想強調的是，這些重視邏輯的對話，以及在對話中的每次經驗，或許會比邏輯教科書裡面的證明練習，更能有效率讓我們養成好的邏輯習慣和態度。反過來說，這些習慣和態度，對學院的邏輯學訓練來說，也會非常重要。
說到底，不管在學院內外，要精進邏輯，除了積極地使用以及檢討它，其實沒有太多的有效法門。如果當有人批評你「沒有邏輯」，或是「叫你讀哲學」「回去讀邏輯」的時候，值得懷疑的是，他是真的在意邏輯，還是只是要你閉嘴認錯？
邏輯對於論述不可或缺，對於有條理的思考也是如此。然而，我們需要的，並不見得是背誦邏輯規則與謬誤大全。邏輯思考的練習與精進，並沒有什麼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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