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切後,生命如何繼續?——八八風災倖存者紀錄片《此後》
2009年,莫拉克颱風帶來破紀錄的驚人雨量,兩日內降下2500-2700毫米(約一年的雨量),重創台灣南部,造成有紀錄以來颱風的最大傷亡。許多人在這場災難當中失去家園,失去摯愛的親人,他們承受著苦難,也承受著難以忘卻的傷痛。
莫拉克風災時,筆者在旗美地區社大工作,災後也第一時間投入緊急救援,如今回憶彼時仍叫人內心激動。災難過後的創傷,彷彿抽空一個人,就算生活日復一日,卻已無法確定眼前事物的意義與價值。
重憶現場,滿目瘡痍不是個形容詞,而是個讓人流淚糾結的現場。卡車超現實地掛在電線杆上,山城美麗的小鎮變成戰場,更無法想像山區的慘況,楠梓仙溪上游原本翠綠的山谷變成什麼模樣?災難對於一個親眼見證、親身經歷的人而言,都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簡單道來的事,更何況是在災難中失去家庭的人。
住在甲仙鄉小林村的翁瑞琪,全家十一口人罹難,只有他一個人因早起巡視農場,倖免於難。《此後》這部紀錄片,即是紀錄了翁瑞琪的災後人生。
只剩下自己,生命何以為繼?
一般人所理解的災難,大多會聯想到好萊塢的特效電影,但《此後》告訴我們,真正的災難不是電影特效畫面。災難不僅直接衝擊生命,也衝擊了脆弱的人性,徒留身軀與心靈的殘破,以及一輩子也無法癒合的傷口。這些,都成了災難倖存者一生的自我質疑。
故事從一段夢境開始,夢中家人還活著,等待主人翁喚醒。這是莫拉克災後倖存者的自我對話,也帶出他畢生的功課:
電影像夢,現實的人生卻又希望是一場夢。在一個平凡的早晨,一瞬之間失去全部的家人,該如何自我說服,生命如何自我修補,此後生命如何繼續?
導演陳文彬在《此後》這部紀錄片丟下這顆直切生命本質的快速球,看完之後尾勁與震撼猶在,逼迫你直視生命的意義。
即便莫拉克災難已過去九年,然而還有許多人的一生,都銘刻著這場災難帶來的傷痛與烙印,時時刻刻與之共存。面對承受災難衝擊,已然破損的生命該如何重新修補?這是片子丟給所有觀眾的一個難題。
繼續日常,尋回生命的真實意義
災後,日復一日的農園工作、看似重複的送貨路途,卻已是歷經過劇變的重建生活。遺忘傷痛是人類記憶的一種自我保護功能,如同片頭的夢境「山崩剛好就崩塌到家門口的位置」,暗喻著主人翁的潛意識裡,仍舊維繫著與家人的連結。
主人翁回憶過去的生活瑣事,彷彿災難從未發生,講到過去家庭生活瑣碎的趣事,一下痴痴地笑,下一秒鐘就紅了眼眶。主人翁內心承受巨大的傷痛,卻重複著每天的日常,想辦法讓生活的齒輪繼續運轉。
對農家人而言,或許更努力地踏實生活,就是一種心靈上的寄託。
生命的自我追尋是一種本能,原本已做阿公的主人翁,遇到同樣失去家庭的現任太太,兩人在旁人的勸說下重新組建新的家庭。重新孕育生命成為他們修補內心缺憾的一種方式。
其中一段很有意思,是村內廟宇的重建,特別是供奉註生娘娘,祈求神明保佑人丁興旺。小孩出生後,主人翁對神明與祖宗保佑的答謝,能帶來心靈的平靜與庇護感,也彰顯出民間信仰在常民生活中扮演的功能。
在受災者的心靈重建過程,信仰是重要的撫慰力量。災難帶來對於命運的質疑,藉由信仰,人們對未來的不確定性能夠再次安定。片中也可看到災民如何藉由家庭的重新圓滿、對於信仰的重建與儀式,讓斷裂的生命再次完整。
重生與其動人的力量
片中,敘事軸線經常在災前昔日及災後的當下生活中往返,這個部分似是刻意安排,雖然有時難免讓人覺得時空錯亂。片中的昔今辯證過程,有意無意帶著我們對照當下與過去的生活圖像,慢慢梳理故事主人翁重新探索生命,自我實現的過程。
人是習慣的動物,會依照既定的生活、敘事軸線繼續走下去。若這個前進的方向軸中斷,在面對敘事方向的斷裂時,人通常會有一段時間迷失方向。這也讓人注意到影片的處理手法:人會戀眷在回憶中,而回憶浮現時,往往會短暫迷失時空感,不禁沉浸在回憶帶給我們的確定性之中。
主人翁對生命意義的自我追尋,既是開展新生活,走出傷痛。中斷的生活回到軌道,失去的家庭重新獲得,新的生命帶給主人翁方向感,也暗喻著希望與未來的可能性。面對過去,家人彷彿依舊活在記憶裡,時間對傷痛的療癒效果其實比想像中還慢,只能透過現實生活的持續運轉,生命的意義才能在新的可能性中,被持續帶進主人翁的世界。
往生者並不會因肉體的消逝而不復存在,主人翁透過想像的日常對話進行,與逝去的親人持續溝通,持續維持情感連帶。現實裡面,主人翁仍維繫著與亡妻丈人家的關係,甚至共同出國旅行。《此後》這部片,或許是所有受難者的一個縮影,是所有受災者與旁觀者,共同見證生命自我修補的一段心路歷程。
以紀錄片對照新聞影像
最後,我想再將時間拉回2009年,莫拉克風災後的第一時間,伴隨著救災隊伍與國軍、慈善團體,大量媒體進駐災區,即時影像透過SNG車變得容易傳送,在各家媒體搶播第一手畫面的情況下,往往無法細緻處理畫面與詮釋的尺度拿捏,使得莫拉克風災擴大成社會性的災難。
大量的災難畫面及救災現場,甚至家屬、倖存者的一舉一動透過媒體大量曝光,政治人物也不得不到現場,表現出對災區的關切。甚至有災區民間團體就指出,這場風災彷彿是由「媒體指揮救災」,並影響到救災資源投放的判斷基準。
災難影像的傳播,造成常人難以面對的影像刺激。到最後,一場肅穆的災難課題成了眾人的舞台,媒體藉此塑造各種效果,甚至,媒體也被批評為構成災難的一個部分。
如同《布赫迪厄論電視》一書中對媒體文化的批判:「逐漸地,假裝是一個記錄工具的電視,變成了事實的創造工具。」到最後是媒體再製了一場災難,變成一段又一段的新聞跑馬燈,或強烈刺激的災難畫面,真實的災難反而「不在場了」。
最終,我們無法辨識出這場災難所帶來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因為除了電視的畫面,除了政治人物的版面,鏡頭拍不到的地方,似乎都不重要了。
我想,在這個意義底下去看《此後》,透過紀錄片與上述的傳播方式這兩個脈絡相互對照,或許會更加理解紀錄片的深刻性,與其無可取代的角色。
▲ 《此後》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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