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逃脫的「骯髒」:《全員在逃》與《俠盜獵車手》的累犯黑人
《俠盜獵車手》第五代(Grand Theft Auto V,下簡稱GTA V)是一款開放世界的動作冒險遊戲,玩家在聖安地列斯州的洛聖都(是一座虛構的都市,但基本上地景跟洛杉磯極為相似)操控三個角色來推進故事劇情。
故事的主線是一位數年前因搶劫而加入證人保護計畫的中年白人男性麥可,其因為協助警方破案(以及一些不可說的陰謀論)對外宣判假死,實際上在洛聖都過著富裕的中產階級生活。麥可因為兒子涉及信用詐欺案件偶遇了另一主角富蘭克林,富蘭克林是一位擅長特技賽車的年輕黑人,希望可以脫離現在的生活困境。
麥可憑藉著自己的財富跟過往的犯罪技能,開始帶領富蘭克林一起做一些遊走於法律邊緣的事情,其後更因為不小心破壞了毒梟的豪宅欠了龐大債務,因而重操舊業。也因此被昔日搶劫的舊友崔佛認出他根本沒死,三個角色終於聚在一起,產生了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除了崔佛以外,麥可跟富蘭克林都渴望可以一舉脫離當前的犯罪生涯,最後,在面對各種更強大的勢力或政府壓力下,他們大筆洗劫了當地銀行的金庫, 並依照富蘭克林的選擇,導致不同的結局。
我在玩GTA V最討厭的角色就是富蘭克林,在故事當中,富蘭克林一直很想當一個符合社會定義的「好人」,亦即不依靠遊走在法律邊緣乃至於違法的工作維生。他不停地勸說好友拉瑪不要衝動、不要參與太多幫派事務,即使在他幾乎拜麥可為師之後,他依然盡力說服自己雖然現在在做違法的事,但總有一天會階級流動,總有一天可以脫離必須犯罪維生的處境。可是他總是一邊這樣說,一邊又犯下更大的罪行,並找出各種不同的理由,例如要拯救兄弟等。
也因此我在玩這款遊戲時,在這群滿是暴力犯罪的人中,我覺得最討厭的反而是富蘭克林,一個還沒犯下什麼重大罪行,卻一邊偷拐搶騙,一邊講得好像都是被逼的、都是別人的錯的青年,因為我好像一直覺得他是有選擇的,所以是他自己不選擇又在那邊抱怨。
但,他真的是有選擇的嗎?我開始理解富蘭克林這個角色,是在看完《全員在逃》後,我開始認真思考,為什麼富蘭克林看似有「回歸社會」的意願,卻又不停地選擇回到過去的犯罪生活?
首先,我們必須先來談談《全員在逃》這本書。
全員在逃的黑人社區
《全員在逃》是作者Alice Goffman的博士論文,作者藉由長期在第六街區年輕男性黑人社群的田野觀察、參與實作所撰寫出來的民族誌。在本書的背景中,無論是隔離政策或黑人民權運動都早已經是歷史,美國甚至選出了第一任黑人總統,但黑人仍然被視為是社會問題,需要被解決,特別是貧窮的黑人,雖然沒有隔離政策,但他們所生活的街區、學校甚至是生涯,都與同世代的白人大不相同。
就日常生活來講,仍然是隔離的,這些黑人年輕男性從這個社會上被隔離,這也是本書的主題「大規模監禁」:這群黑人男性在年輕時被帶離學校,無法開啟也無法延續職涯,在家庭與情感生活上更無法維持穩定,這也影響了他們身邊的女性、親人以及社區。
在這本民族誌當中,我們幾乎可以看到作者無處不在,讀者不僅僅看見第六街區的男孩團體、他們的親友等故事,我們也看到了Alice Goffman本人的故事。從他決定要去這個社區開始,到他如何進入社區、如何被他們視為一份子,甚至是他為此失去部份的人生,作者似乎也成為了這個「在逃」的一環,成為了第六街區的居民、親友。
或許正因如此,這本書有深具意義的故事與資料,但卻沒有一個整體或抽象概念式的分析。不過從這本書記載的逃亡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司法與監獄體制如何強化了階級與種族上的社會不平等,警察與監禁成為社群當中不分男女老少的日常生活,自己或是親人重複被捕,甚至直接被視為犯罪者,讓他們彼此之間的互動,與我們所能夠想像、經歷的都大不相同。在通緝已經變成習以為常的社區中,逃亡也不再僅是父母拿來威脅小孩不乖乖唸書的隔壁人家故事,而是每一個家庭都會面臨到的現實。
所以,為何富蘭克林會不停地回到犯罪的那一邊呢?
「乾淨」與「骯髒」的相互隔離
Alice Goffman在書中使用了乾淨跟骯髒這兩個詞,描述對於這群人而言不同的兩組概念,這有點難描述,我們大概就先以「做會被司法或警察盯上的事情」作為乾淨跟骯髒的分界。那為什麼富蘭克林「乾淨」不起來?在這本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富蘭克林的困境——當年輕黑人男性因為毒品或打架進入監獄之後,難以藉由教育獲得階級流動的可能,在有前科的情況下,又更難找到「乾淨」的工作,最後只好越發依賴「骯髒」的工作賴以維生或養家活口。
當然,你可能會說,那你一開始不要走上歧途就好了,就沒有需要「洗乾淨」的問題,但問題是,身處「乾淨世界」的我們總會認為維持「乾淨」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其實並不是。
Alice Goffman在第七章特別描述了在這個社區之中仍然有一直保持「乾淨」的人們,他們必須努力讓自己與其他人處於友善但遠離「骯髒」的環境,甚至有時候要切斷自己與旁人、乃至於親密之人的連結,如果不這麼做,無論你平常再怎麼小心翼翼,可能一不小心又被歸向了「骯髒」的這一邊。
以書中喬西為例,一個來自該社區但念完大學努力在「乾淨世界」工作的男人,原本已經在自己的單位擔任管理職,光是在電話中討論其他朋友被槍殺之事被聽到,就丟掉了工作。
而在本章最後以及本書其他地方,作者也提到在逃亡或被通緝的那些人,往往對於「乾淨世界」的人存在著美好幻想,認為自己現在之所以生活悲慘或是沒有成就是因為被通緝,但實際上,即使是想盡辦法與社區其他人斷絕關係而生活在「乾淨世界」的人,仍然過得很不如意,即使他們可以上學、可以從事「乾淨世界」的工作,貧窮與對於種族的隔離仍然讓他們毫無希望以及歡樂。
富蘭克林的處境,大家都推了一把?
每當社會科學學者試圖跟大眾說,某些人的處境或所作所為,不僅僅來自於個人的選擇,更多時候是社會結構或體制導致時,常常會迎來「難道個人不用負責嗎」的反擊,好像當指出社會結構才是主因時,所有現存於世的人都變成了推動犯罪的搖籃。
但其實並非如此,即使不從《全員逃走》、《泰利的街角》這些民族誌來看,就算是從GTA V這部從頭到尾都充斥著犯罪、暴力、絲毫沒有顧及政治正確的電玩遊戲來看,我們都可以看出三位主角的犯罪生活、童年生活、接受的教育,乃至於他們如何親身經歷這個社會如何將他們與犯罪連結在一起。
當然,我並不是說《俠盜獵車手》因此是部適合闔家觀賞玩樂的必玩之作,但不得不說,從這部作品我們可以看到,犯罪不是一個人乃至於一個社群的單一面向,而是一個與其他日常生活深刻連結的「選擇」,即使當面臨「選擇」時,他們個人的自主性佔了極低的比例。
我們很難說富蘭克林沒有辦法與以前那些犯罪拉開距離,完全都是因為社會建構或社會污名,無論是富蘭克林,還是《全員在逃》的男孩團體成員,從他們的處境都可以看到個人性格及選擇的痕跡,可我們也難以忽略,這些人想要成為一個「乾淨」的人,就是要付出更多代價,而且即使成為了一個「乾淨」的人,可能也僅止於逃脫刑事司法體制加諸的束縛,並無法徹底改變自己的階級、種族位置。
當然,GTA V並非真實,而《全員在逃》出版後,無論是在學術倫理、法律層次與真實度上,都遭受到許多質疑,但無論這兩個文本虛構與真實的比例佔了多少,藉由他們二者的互文可以告訴我們兩件事:第一,有時候,受限於我們身處的世界,我們難以去思考他人的處境,在大多數時候,當你缺乏足夠經驗資料時,連同理都是很困難的。第二,看似中立的司法刑事政策,正如同其他看似中立的體制一般,在不同的社群會產生不同的作用,所謂的社會不平等,不僅僅發生在明顯的差別待遇之上,更多時候是在這種看似中立、對等的制度當中難以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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