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異性戀者也可能遭遇#MeToo嗎?男同志性文化脈絡與身體界限 | 編輯室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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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異性戀者也可能遭遇#MeToo嗎?男同志性文化脈絡與身體界限

示意圖。 圖/美聯社
示意圖。 圖/美聯社

(※ 口述: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秘書長杜思誠、副秘書長彭治鏐;採訪、整理:林宜蘭,鳴人堂編輯)

編按:台灣的#MeToo風暴延燒至今,許多受性暴力傷害的受害者、倖存者們透過社群平台的自我發聲,得以讓私領域受侵害的過程進入到大眾的視野。然而,聲音進入廣袤的公眾領域時,也折射出外界質疑與不解。本系列針對「性創傷」、「男同志受害者」兩個子題出發,訪問了荷光成人性諮商中心諮商心理師郝柏瑋,以及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秘書長杜思誠、副秘書長彭治鏐,以各自專業與經驗,呈現更多元族群的性傷害及其複雜面貌。

本篇系列第二篇,訪問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秘書長杜思誠、副秘書長彭治鏐,並分享他們在同志諮詢熱線的工作經歷所聞,爬梳男同志性文化脈絡,希望以此讓外界更加理解男同志們複雜的性傷害情境。

男同志性文化的構築與身體界線的摸索

首先,男同志社群內的異質性很高,所交集之處只是大家都喜歡男生而已,但是其所處的世代,或是社群,可能都會有一些不同的性文化樣貌。我們也必須了解到,過去到現在,台灣整體社會都存在高度將同志社群邊緣化,我們都處在有著對男同志的種種汙名、愛滋汙名的社會脈絡底下,男同志們要在這個脈絡下誠實面對自己、正向展現性慾望,本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長期以來,整體社會打壓男同志,讓男同志難以自在接納自己的同性慾望與感受,也讓男同志能展現自己、抒發情慾的管道必須要在地下化的狀態,情感表達不可說、不可被發現,因此透過眼神互動、身體觸摸與試探去表達情慾,成為一個在過去世代摸索自我性認同的方式。

像我們知道白先勇《孽子》裡的二二八公園,或是近年比較多人瞭解到的「男同志三溫暖」,都是暗流在主流異性戀社會下的情慾場域。我們多數可以在一些文學作品和紀錄下能了解到,一位男同志成長的經驗,整體社會是長期在打壓他的性傾向,所有的性互動都只能是檯面下的。可以想像他要誠懇、接納自己有同性慾望的感覺其實很難。即便是在一些男同志三溫暖或酒吧如此地下化的管道互動,除了不被社會看見外,也會面臨警察臨檢。男同志們不想被辨識,很多更年長一點的男同志們,可能檯面上還有異性婚姻,他們的處境,事實上是很難外界理解。

對一位長期受社會壓抑下的男同志來說,他在這些情慾場域能夠有機會發生的──只有眼神互動、身體觸碰,在那裡頭很多都是「肢體訊息」,不會用言語口說表達,所以的確會有一些男同志,可能會用眼神互動、身體碰觸的方式去試探,表達對同性慾望的展現。

那現代一點的交友方式,比較多是透過網路交友,這也顯示不是所有的男同志都那麼容易有管道去接觸實體的交友空間。而大多數實體的同志交友空間,像是酒吧等,還是集中在大都市,並以成年人為主,若像學校裡的同志社團,大概就是以大學為主,高中以下幾乎沒有同志社團,僅有的可能是「相對性別友善社團」,並非是專屬同志的交友空間與管道,透過網路交友比較容易有交友機會。

示意圖。 圖/美聯社
示意圖。 圖/美聯社

網路交友有其特殊文化,目前比較流行的網路交友文化,跟一般我們在面對面的時候,互動又不太一樣。匿名性和相隔螢幕的空間狀態,好像能夠更快速直接地去表達想法,所以像是性邀約,也會詢問得很直接。其實有一部分異性戀的網路互動也是如此。

在那個性邀約的過程中,詢問一位陌生人的身高體重,性器官大小、尺寸等,好像都不是奇怪的事;很快地分享自己的私密照給對方,或者是向對方要私密照亦為同理。網路上的互動比較直接迅速,透過單刀直入的詢問確認是不是彼此的「菜」,有沒有相約意願,從而與對方發生性關係。

當然性器官的樣態與性行為發生過程的舒適愉悅與否,並沒有直接關連,但網路上的男同志交友文化,對於性討論與情慾表達,都是非常直接快速的。

在我們所接觸的一些男同志中,有些可能剛開始使用交友軟體,就會發現「怎麼有人那麼直接問你要不要約砲?」或是對方直接要交換私密照,對這樣的模式感到非常不自在,甚至是多少有點衝擊,這對於有些希望單純透過網路交友的男同志而言,會非常不適應。

男性、男同志之於女性的性道德觀差異

因為男同志也是男性,從小到大被以男性的方式教育、對待,因此我們的性文化觀念跟女性相比,尤其是「貞操」觀,就比較不會有女性所受到的束縛。女性從小被規範或被壓抑的性道德觀,外界對她「貞操」極度重視,與人發生性行為,或者是性伴侶人數很多,就會被嚴重負面評價。相較於男性的成長經驗,不能說完全沒有,但確實比女性少很多,壓力也沒那麼龐大。

回到男同志,很多男同志們從小到大的親密關係經驗、成長歷程,大多帶有負面的創傷,包括可能覺得自己不會有人愛,擔心不被父母接受(事實上也是不被接納),所以我們發現也有一些男同志們在互動的時候,如果發現有人慾望我時,是有一種被肯定的感受。這與成長經驗中沒有好好被欣賞,沒有被他人好好肯定,甚至可能是自我價值評價較低落時,「被凝視、被慾望」的感受就會很複雜。

比方有些男同志朋友的私密影像被外傳時,他第一個反應是「好險,我傳出去是好看的照片」,可是另一方面仍然會焦慮被傳播的後果。或是說在酒吧裡互動時,有人會認為「為什麼某某某摸別人沒有摸我?」或是「你怎麼親他沒有親我?」之類的。

上述這些狀況不代表所有人都是這樣,只是這意味著對於某些男同志來說,被別人慾望這件事,不管是透過眼神言語,或者是肢體的碰觸,好像是某程度代表「我是有價值的」,「我是被喜歡的」。這也牽涉到男同志缺乏正式管道的性教育、情感教育。

示意圖。 圖/美聯社
示意圖。 圖/美聯社

沒人跟我們談:性裡的慾望、目的與愛

剛剛提到很多因為在性關係互動中,我們會有可能像是試探、曖昧,或者是發生性行為之間的一些協商,甚至交友安全等,這些男同志們都沒有辦法在學校裡面學到。當然以目前的校園教學而言,我覺得能談到異性戀的關係協商,就已經很厲害了,但我們真的很少聽到同志有機會在校園,在一些正式教育中去學到所謂的性安全、交友安全等議題。此種學習的缺乏,最後男同志常都是透過實際發生性行為,在互動經驗中去學習。

對於男同志而言,透過不同的交友管道可能會有不同的經驗學習,如果他一開始接觸到特定交友管道,例如網路交友APP,他可能會以為,「所以男同志都是這樣過生活的」,那他可能會對裡面某些文化習慣,譬如說快速交換私密照,或者說身材好像一定要變得很好看,被這種交友文化潛移默化和影響。

有人會試著去調適,要去接納這些文化,有人很不習慣,也有些人會很討厭,但你也會看到有人很enjoy。老實說就是在他們進入男同志的社交文化前,很多事情在學校都沒有機會被討論。甚至關於最基本的性教育,譬如說發生性行為的時候,「對方想要,我不想要怎麼辦?」這種討論其實都不會發生在從小到大的教育,不要講學校正式教育,一般生活環境更是稀缺。很多人都是做中學,或是男同志之間閒聊、聽同儕經驗,大概就如此。

交友關係之中,好像有很多東西是沒有機會可以好好被談清楚,像是「界線」。在人際的性互動之中,可能有融雜了好感、慾望、喜好、愛,甚至是其他目的,沒有人教我們怎麼樣好好談。當今天牽涉到「有沒有被性騷擾」時,大家好像也沒有意識可以去辨識到其中是否包含了跟權力關係有關的部分,其中曖昧不明之處,就很難被去好好談清楚。

這一波的MeToo運動,的確有讓一些男同志開始思考過去與他人的互動過程,我們覺得也蠻好的。大家都有機會可以去好好思考跟別人互動應該怎麼樣進行,試探界線的過程,如果自己的界限被他人踩到了該如何表達,我覺得這些都是應該被教的,也必須說這些都是我們目前正式教育當中非常缺乏的內容。

示意圖。 圖/美聯社
示意圖。 圖/美聯社

「我受害了嗎?」辨識性暴力的艱難

我們在工作經驗中發現,有不少男同志並不會把「性侵」或是「性騷擾」這件事跟男同志連結在一起,或是將自己所遇到的經驗,稱作「被性侵」或者「被性騷擾」。

關於性騷擾、性侵之類的議題我們近期內部有些討論,開始會有人問:「做愛過程被強迫這樣子算嗎?」「做的時候被偷拔套,這樣算嗎?」就是大家會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有一次我們是真的想了解男同志面對性侵這類問題的想法在一個男同志聚會中,我們問大家「有沒有被性侵的經驗?」沒有人舉手,可是問大家「你有沒有被硬上,或是被強迫發生性行為經驗?」就蠻多人有。所以由此可知,對大家來說會覺得「性侵害」,好像直接聯想到「男對女」,受害者是女性為主,並沒有想到說,這件事情可能發生在男生身上。理智上可能可以理解,但是並沒有把這個概念真的跟男性或是同志連結在一起。也就是對大家來說,過去對於性侵害或性騷擾的印象,還是停留在男對女。

很多的性侵害教育宣導,以男加害女被害為主,你其實很少看到關於女加害男被害,甚至是同性之間的討論。所以男性很難在性侵害當中被看見。尤其男同志,這群人沒有被框在這個概念裡,所以當他遇見了,就很難把自己fit in(置於)「原來我遇到性侵害」的情境之中,遇到不舒服時,甚至有些人會揶揄自己打了「公關砲」。

我們這幾年有多了解男同志社群遇到的一些狀況,就發現的確有一些滿不好的經驗,比方說性邀約說好要怎麼做,結果後來被違反意願發生性行為,或是被勸用藥、被強制發生性行為。有些情境可能比如說我第一次願意跟對方發生性行為,但是我隔天並沒有意願,卻被硬上,甚至還被無套內射等,這些其實也都時有所聞。

就界線而言,當然每個人都不太一樣,個人之間也會有不同程度願意親近的互動距離,但對於同志,男男、女女之間,這些狀態比較不像男女之間好像有一種明確的界線,在男女互動之間,除非兩人很明顯知道彼此互有好感,否則只要有踩線行為,就能確定這是騷擾。但這些問題似乎在同志族群間都沒有機會被好好說清楚。而就連這種很基礎踩線問題都沒有機會思考與討論了,何況牽涉更深層的權力結構問題。

示意圖。 圖/美聯社
示意圖。 圖/美聯社

向外求助的困難:出櫃、共同交友圈

發生被脅迫的性行為之後,可以怎麼辦?這件事情我覺得大家也不是那麼知道,有些人或許會選擇跟身邊的朋友講,但也會取決於當事人所遇到的朋友,有沒有sense。有些人還真的會覺得「你是男生耶」,用嘲笑或開玩笑的方式去揶揄當事人,讓當事人的這些經驗更難談,或是認為講了之後也沒辦法獲得足夠的支持。

已經有一些文章談到異性戀遇到性暴力事件選擇報案或是向他人揭露時,會遇到的諸多困境,而LGBTQ社群如果要選擇報案,自己第一件所要面對的就是「身份出櫃」的議題。再來是出櫃之後,到底後續相關程序裡的各種工作者,他們是不是真的能夠理解我的狀況,然後可以用比較正向的態度去看待我身為同志還有身為男性這部分。

我們多少會聽到同志族群報警,或可能是未成年學生因校園性平事件被通報後的狀況。首先很有可能會被「被迫出櫃」,即便否認,還是會被高度懷疑是不是同志,然後被校園裡的老師或同學們口耳相傳,有些警察的態度也很不友善,如果是未成年,更涉及要告知家長,那壓力就會更大。

同志受害人除了需要面對被出櫃的風險外,如果和相對人過去是比較親密的關係,也有另一層擔心:「如果幫對方出櫃了怎麼辦?」如果他們曾經是有一些親密關係,那個心情會有點複雜。我們也有聽過,被害人認為:「我知道他做了不好的事,但我也沒有想把對方搞得也要下地獄那麼嚴重」,遲疑要不要走正式途徑,是因為有可能會讓對方出櫃,讓對方付出太大代價。

另外有些同志朋友會有種心情是,「我身為同志,我要比一般人表現得更好、狀況要更好」,他有可能是認為自己要顧好同志社群的名聲,也有可能是擔心自己一旦講出了受到性侵害或性騷擾,身旁的親友與外界就會拿「同志」這個標籤攻擊,「因為你是同志,你才會遇到這件事」。

另外如果事件的雙方在同個圈內的朋友圈中,也可能擔心朋友圈因此分崩離析。我們在處理親密暴力議題時也遇到,當事人被伴侶親密暴力對待後,會擔心共同朋友圈出現衝突、摩擦,朋友可能會開始選邊站。這其實跟異性戀當事人可能會遇到的狀況類似,但因為異性戀的朋友圈比較容易創造出來,同志族群的交友圈則相對可能比較侷限。

很多時候,對於男同志而言,受到性侵害時好像第一個會先想到的,是會不會感染愛滋或性病,會先處理性健康相關議題,比方說要不要吃愛滋事後預防性投藥等;但關於心理層次的部分,比較不會意識到或知道如何去尋求一些管道處理。

※ 本文與《德國之聲》共同合作,延伸閱讀請見〈性騷、權勢、民運光環?燒向王丹的MeToo控訴〉、〈MeToo的代價:王丹事件折射的同志困境〉系列報導。

右為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秘書長杜思誠、左為副秘書長彭治鏐。 圖/林宜蘭攝影
右為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秘書長杜思誠、左為副秘書長彭治鏐。 圖/林宜蘭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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