ㄈㄈ尺、洋腸與臭婊子:歧視語言下的自卑、恐懼與失語症 | 陳宛萱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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ㄈㄈ尺、洋腸與臭婊子:歧視語言下的自卑、恐懼與失語症

一般來說,「正常交往」的異國戀情不是ㄈㄈ尺言論的主要箭靶,人們看不慣的是那些「巴著洋腸自己送上門的台灣婊子」。 圖/路透社
一般來說,「正常交往」的異國戀情不是ㄈㄈ尺言論的主要箭靶,人們看不慣的是那些「巴著洋腸自己送上門的台灣婊子」。 圖/路透社

我想了很久才決定要來淌這場渾水,要想很久的理由是因為根據某些人的定義,既然我跟一個荷蘭人結婚,我當然也是個ㄈㄈ尺,無疑是個舔洋腸的臭婊子,遇到這種話題最好惦惦不要說話,以免引來一身腥。

但決定要寫這篇文章,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為了不要讓這個在產房裡握著我的手、陪我經歷一波又一波陣痛的男人,這個看到我們的孩子出世,渾身沾滿了血汙,卻感動落淚,說這是他見過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的這個男人,被某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在捷運上罵說是個「爛貨」、「乞丐」,是「垃圾外國人」,說因為我選擇這個男人,我就是個「臭婊子」。

我知道有人會說這是個偶然的情況,一般來說,「正常交往」的異國戀情不是ㄈㄈ尺言論的主要箭靶,人們看不慣的是那些「巴著洋腸自己送上門的台灣婊子」,那些「到處把妹濫交、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外國人」。

但其實這不過是一個分化的圈套罷了。就像我,一開始就被逼著急急忙忙地解釋,說我跟荷蘭老公的感情是真實的(/不一樣的)。捷運暴走男的汙衊性語言玷汙了我們的共同記憶,貶低了我們的情感關係,但誰說只有「正常交往」的情感關係值得被保護,其他的感情記憶就活該遭到踐踏?

ㄈㄈ尺言論底下的嚮往與自卑

整個ㄈㄈ尺言論最荒謬的地方在於,在關係外圍的人、對特定親密關係一無所知的人,認為自己有權力對某種親密關係型態做道德上的審視,有權力判定什麼是可以同意的「正常交往」,什麼是值得批評的「舔洋腸」,而判定的標準不外乎「正常交往」=「真愛/純愛」,而「舔洋腸」=「一夜情/性關係」。

因此,如果雙方是在學校或(非美語補習班的)工作場合認識,進而產生好感相戀,甚至結婚生子,多半可以逃脫ㄈㄈ尺的批評,甚至被歸入「令人羨慕的異國戀情」範疇中,故事裡會充滿拜會男方故鄉的秋天落葉、冬天飄雪,緊接著還有秀不完的可愛混血兒照片讓不爽者不好意思罵髒話。

但如果是在夜店結識的,如果女方(台灣人)的穿著打扮比較清涼、如果女方長相不符合台灣審美觀中的「正妹」,如果男方長得太帥(「玩咖」)、長得不夠帥(「在自己國家交不到女朋友吧!」)、太有錢(「是看上他的錢吧」)或太窮(「在自己國家混不下去才來台灣」),就常常會被歸類為「舔洋腸」。因為這些人沒有資格談純愛,他們條件不夠好、身世不夠清白、形象不夠清新,因此這樣的組合一定是只為了性關係/性好奇。

當台灣人間的情愛關係可以有多種樣貌,台灣人對於「異國戀情」的想像卻十分狹隘,而且定義非常嚴苛,很容易從CCR(cross-cultural romance ,跨文化羅曼史)被拉下來成了ㄈㄈ尺。

說穿了,其實是因為「異國戀情」衍生的概念如旅行、遷居國外(歐美/日/韓)、美景、完善優良的生活環境、可愛的混血小孩……等等,是台灣人普遍嚮往、時常求之而不得的。因此人們會指著他們眼中長得不夠優的女生嘲笑說:「外國人這樣的也要,眼光真差。」好像長得不夠美就沒資格跟外國人談戀愛,卻渾然不覺他們此語正是在拉抬外國人的身價,好像外國人真的比較香似的。

整個ㄈㄈ尺言論最荒謬的地方在於,在關係外圍的人、對特定親密關係一無所知的人,認為自己有權力對某種親密關係型態做道德上的審視。 圖/美聯社
整個ㄈㄈ尺言論最荒謬的地方在於,在關係外圍的人、對特定親密關係一無所知的人,認為自己有權力對某種親密關係型態做道德上的審視。 圖/美聯社

國族外衣下的仇女言論

我們也別忘記,「台灣男性+西方/日韓女性」的組合從來就不是ㄈㄈ尺言論批評的對象,一來是這種例子相對較少,二來是這通常被當作是「為國爭光」,而不是「媚外崇洋」。

而「台灣男性+東南亞女性」被放在「外籍新娘」、「新移民」的論述中,這些男性一般來說鮮少被批評,他們會進行這種買親行為是迫於「傳宗接代的壓力」,要怪「台灣女生眼界太高」,而「外籍新娘」則飽受「騙身份的」、「假結婚真跳船」的批評,如果她們稍稍脫離早已過時的農村苦媳婦形象、抗拒那些極端壓制個人特質的期待,就會被指責為「愛玩」、「(花錢買來)不肯同甘共苦」,被描繪為狡猾陰險、淫亂愛錢的「臭婊子」。

從這些人的眼中看來,臭婊子有很多,只要女人不符合他們的期待,無疑就是婊子。而斗膽不愛他們,選擇外國人的,當然一定是婊子。「台灣那麼多男人,為什麼一定要跟外國人在一起?」「愛慕虛榮,媚外崇洋,看到新奇的洋腸就想吃」,他們萬分憤慨地說,好像選擇了外國人就是對整體台灣男人的侮辱。

當對象不是外國人,比如說女星與富商結婚,他們就會說是為了錢,而她的選擇是對所有窮男的侮辱。當他們看到一個女生跟(他們不是的)外國人/有錢人站在一起,即便他們完全不認識對方,對其生命歷程、情感經驗毫無所知,他們也覺得義憤填膺,彷彿少年時站在那女孩面前發抖著說我喜歡妳卻被漠然拒絕的痛苦經驗又回到眼前。但真的,這選擇從來就不是介於你與他之間,而是他與沒有他之別。

「愛慕虛榮,媚外崇洋,看到新奇的洋腸就想吃」,他們萬分憤慨地說,好像選擇了外國人就是對整體台灣男人的侮辱。 圖/法新社
「愛慕虛榮,媚外崇洋,看到新奇的洋腸就想吃」,他們萬分憤慨地說,好像選擇了外國人就是對整體台灣男人的侮辱。 圖/法新社

她的身體 她的選擇

然而,假定某些跟外國人交往的人,真的是偏好外國人的「洋食女」,這又有什麼不對呢?難道不正如「洋食」、「中餐」等語彙所暗示的,成年人的性偏好與情感選擇,本來就是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嗎?有人愛新奇、愛遠行,有人愛宅在家,何以嚮往遠方特別蒙受汙名?

為什麼某些男人可以毫不羞恥地說他們偏愛大胸部的女生,卻無法接受某些女性特別偏愛外國人呢?當某些女性渴望探索自己的性慾,選擇與性態度相對較為開放的外國男性發生性行為,她們如何使用她們的身體,又與他人何關?還有,不少反ㄈㄈ尺者指責洋食女「太隨便」敗壞台灣名聲,那些國際賤男口耳相傳的「隨便」固然令人反感,但這保守勢力想為女性戴上的貞操帶/貞節牌坊才讓我頭皮發麻。

即便是在對CCR戀情持開放立場的族群裡,也不乏對「洋食女」的批評,這自然跟台灣人普遍保守的性態度有關,一如民眾對同志平權議題的雙重立場:純愛可以(CCR),性愛不行(ㄈㄈ尺)。性解放,在台灣仍是一個贏不了的戰場,被視為「濫交」的同義詞,雖然事實上它呼喚的只是把性從道德的控制釋放出來,容許人們聽取自己的慾望,把那些在臥房裡叨叨絮絮的神父牧師祭司長老父母甚至是討厭的捷運路人甲通通趕出去。純愛還是性愛,洋食還是中餐,你管人家吃什麼呢?

純愛還是性愛,洋食還是中餐,你管人家吃什麼呢? 圖/法新社
純愛還是性愛,洋食還是中餐,你管人家吃什麼呢? 圖/法新社

封閉的國族認同與排外行為背後的恐懼

台灣當然不是唯一一個有ㄈㄈ尺歧視言論的國家。亞洲國家在近幾世紀經歷西方強權的侵略與殖民統治,對西方文化向來帶著崇敬與厭惡交織的複雜情感;而因為各國國內種族多半相對單純、或以某文化獨大,遙遠的西方文化對某些人成為一種吸引力,反之對某些文化保護主義者來說,則是破壞原生社會價值的罪魁禍首,歧視行為通常就是與這種恐懼牽手並進。

在台灣,國族認同議題近年來成為一個尖銳敏感的課題,我們守著這塊狹小封閉的土地,對任何外來試圖挑戰我們、改變我們的力量負隅頑抗,然而內心卻依然渴望著遙遠的彼方,這種矛盾成為ㄈㄈ尺課題的基底。

台灣人自認自己「善良」、「好客」,然而這樣的態度正逐漸變形為一種強烈的排外意識:這是我的土地,我是主人,你是客人。血緣與正統性成為認同論述的主角,而非一種讓外來者可以學習、選擇擁抱的精神,這不僅讓相對弱勢的新移民飽受壓迫,也讓所有選擇台灣的外來者感到融入無門。

而最讓人感到悲哀的,是這種抗拒摩擦出來的種種荒謬景象。比如說許多台灣民眾對移工與新移民的輕視怒罵、又比如說整個ㄈㄈ尺歧視言論的自以為義正嚴詞,然後有一天我們發現自己坐在那輛列車上,與那樣一個滿嘴醜陋語言的傢伙狹路相逢。

他絕對不是唯一一個有這種想法的人,平日在網路論壇上、在相關新聞頁下的留言空間裡,類似的言論比比皆是。在某些人眼中,光是看到一個西方人跟台灣女生站在一起,就難免浮現厭惡與鄙視之情。只是以台灣人避免正面衝突的性格,通常這種情緒只會在網路上爆發,鮮少像這個捷運暴走男一般,當面攻擊這對他眼中的ㄈㄈ尺情侶。

「你(我)很醜耶」「你(我)是垃圾」「怎麼會有女生喜歡你(我)」「你(我)是混不下去才會來(留在)台灣吧」他的話裡其實充滿了真相,充滿了關於他自己的恐懼與悲傷。原來有那麼多對自己對未來感到焦慮的人,把他們的黑暗傾倒到自己暗地裡最渴望的對象身上。

真的很可憐啊,但我還是要說,請你離我遠一點。

我的人生,關你屁事!

遙遠的西方文化對某些人成為一種吸引力,反之對某些文化保護主義者來說,則是破壞原生社會價值的罪魁禍首。 圖/歐新社
遙遠的西方文化對某些人成為一種吸引力,反之對某些文化保護主義者來說,則是破壞原生社會價值的罪魁禍首。 圖/歐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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