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江喜久、劉玉雯/安妮與阿嬤的相遇?——再思《ANNE X AMA》特展(下)
(文:天江喜久,長榮大學台灣研究所副教授;劉玉雯,南神神學院研究生)
不視的歷史正義
書寫是把雙面刃,可以帶來解放,同時也可能是暴力。當我們以「平權」、「女力」等流行政治標語,壟斷書寫空間時,容易覆蓋過歷史真相與其重要教訓。的確,在《ANNE X AMA》展裡可看見/可視(visible)戰爭下的女性悲慘境遇。而女人與小孩是戰爭的最大的受害者。
不過,高舉女性為主體的書寫卻「不視」(invisible)的議題是什麼呢? 對安妮而言,是反偤太主義(anti-Semitism)與種族歧視(racism)。悲劇不能比較,但殺害六百萬個偤太人的大屠殺的罪行,比慰安婦嚴重太多了。當我們勉強將安妮與阿嬤放在同一個天秤上時,對歷史的評判便有失公允——因為我們不知不覺陷入矮化偤太人大屠殺的歷史性罪惡。
那麼,對阿嬤而言,被「不視」的議題為何?最大的「不視」之惡也許就是帝國主義。當我們以戰爭的罪行處理慰安婦問題時,日本殖民地主義的罪行就被忽略。其實當年慰安婦的立場背景各異;當時的韓國跟台灣的慰安婦皆是日本帝國的臣民。她們的待遇與在戰場被俘虜的中國、菲律賓、荷屬東印度等占領地區的女性不同。當慰安婦跟性奴隸被劃上等號時,便抹掉她們的殊異性,也抺掉了帝國與殖民地的關係。
同時,慰安婦的特殊性也會被淹沒。例如,殖民地的慰安婦,不只被要求以身體(性)服事國家,也被要求「成為」日本人(取日本名字、穿日人衣服)——因為活在砲彈與死亡恐懼裡士兵們,要的是不僅是性服務,還有心理上的安慰(故鄉的味道)。日軍需要的是日本人,及可代替日本女性的「類日本人」。這樣的皇民化政策,除了使得慰安婦遭受身體上的性暴力,同時也帶來心理上的錯亂與暴力。
|
在國立台灣文學館《ANNE X AMA》的開幕典禮中,有一位官員說她現在才知道台籍慰安婦有可能是她自己的阿嬤。 這種同情心或社會學想像(sociological imagination)很重要。不過,她應知當時在殖民地當慰安婦的人屬於底層,而不是一般家庭的女人。
其中來賓之一的台南女中的校長哽咽著說,小桃(慰安婦阿嬤)曾是個台南女中的學生,她在上學路上被軍人帶走,送到中國南洋戰場,被迫當慰安婦。校長說雖然找不到她入學的紀錄,但他還是相信她。2016年1月,小桃過世前,校長帶一群學生去病房探望她,並贈予她畢業證書。進入頂尖的女學校說不定是小桃阿嬤的心願。不過身為教育工作者,會否因同情心而不自覺扭曲事實?美麗的謊言能帶來的是正義還是爭議?
今日國際社會的一般認知,多以為日本政府既不道歉也沒有賠償。不過,至少在1990年代時,許多日本人承認及同情被迫當慰安婦的亞洲女性。日本政府是在村山首相之領導下,展現了最大的誠意。在1995年,終戰五十周年時,村山政府由亞洲婦女基金會已向慰安婦道歉及補償。當時基金會發放「贖罪金」賠償慰安婦的同時,也附上了日本首相的道歉信:
不過在韓國與台灣,因為當時日本政府以民間捐款的名義籌措基金,導致政府的誠信被質疑、甚至被抹黑、扭曲。當地部分政治人士與倡議者主張拒絕運動,因此最後訴求並未解決;慰安婦阿嬤被倡議者綁架、利用與消費。
另外,這一場特展裡,把兩個背景脈絡全然不同的生命經驗,併置而論,不免讓人質疑是利用安妮的知名度,來拉升國內對慰安婦議題的關注。畢竟,在地球彼端的歐洲偤太人大屠殺,與亞洲戰場上被帝國日本與父權主義踐踏的底層女性,能夠同日而語嗎?在這場特展中,安妮被消費了,阿嬤也被消費了。
|
力量之外,正義之前
歷史中的創傷需要言說的力量,讓世人得以見證並記憶,不讓受害者二度死亡。中華民國博物館秘書長賴瑛瑛在特展手冊中提及:「博物館絕非中立客觀的場域,沒有立場沒有主張」、「博物館有社會責任,令觀眾不斷的反思,倡導當代價值,發揮影響力」。
不過,這樣的社會責任,難道就該犧牲掉歷史的真相嗎?在併置安妮與阿嬤的生命故事之前,在我們要共同藉由這段傷痛的帝國戰爭女性歷史,邁向更正義的記憶之前,難道不應該先好好梳理阿嬤們的創傷多重源頭嗎?沒有先全面檢視歷史的「真相」,台灣又能迎向哪種正義的未來?
暫且不論安妮與阿嬤的生命經驗之不可共量性(incommensurability)。展覽的主軸之一是希望讓我們看見,安妮與阿嬤在戰爭的蹂躪下,「其奮力拼搏求生的能量」。安妮的求生能量,來自於她書寫的力量。在受迫害而必須躲在密室中的恐怖年代,寫作成為她盼望的出口。而在人性被扭曲的日子裡,仍舊有「正直少數」的人在幫助藏在密室裡的偤太人活下去,讓我們看到黑暗時代中的一束微光。
如風中蘆葦的阿嬤們,在婦女救援基金會的陪伴下,透過藝術,縫合了無法言說的創傷,在生命的尾聲,得以平靜地揮別。但是整場特展看下來,佔上風的,仍是從未爬梳清楚多重壓迫來源的控訴與血淚。我們與阿嬤們一同悲傷痛哭,見證她們揹著創傷踽僂而行的堅毅。
但是,展場中僅是將某些篩過的「事實」與「故事」,以毫無爭議的方式放在一起,迴避掉了更多異質性的慰安婦故事;激昂的影片內容,很容易煽動觀者的悲憤之情,不自覺地共同加入特定意識型態所欲打造與操弄的國族記憶與情感,落入特定史觀的惡質輪迴之中,未曾深刻而細膩處理那個時代下複雜的歷史樣貌。
在展場的末了,有這麼幾塊板子:「為什麼受傷害的是她們?」、「誰傷害了她們?」,恐怕是這場展覽中並未回答的問題。或許我們更能追問:「還有哪些她們受到傷害而不被知道?」若能夠走出意識型態的鬥爭、國族史觀的操弄,真切而誠懇地回到各別阿嬤的故事裡,也許是更大的醫治與盼望——對阿嬤們與台灣皆然。
安妮與阿嬤們受害經驗存在著巨大的鴻溝。若強制以「她們」為一整體而視之,無視彼此根本上的差異,將又會是再一次失憶/義的暴力,而是否也是對阿嬤的人生不夠尊重?。這並非是我們在追尋歷史正義中所樂見的。
安妮與阿嬤的相遇,既視,也不視。
|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