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詩玄/lrikulau,神的心上物——魯凱文化與雲豹復育的可能
(※ 文:于詩玄,德國海德堡大學 X 野聲環境生態公司文化社會部)
近年石虎、黑熊、穿山甲等物種保育的正負面消息時有耳聞,這些因人類活動而被「親眼見識」的動物,雖然保育路途坎坷,但一般大眾也越來越耳熟能詳了。那好久不見的雲豹呢?台灣人與世界,還記得牠們嗎?
雲豹,實在是一種太陌生遙遠的動物了,尤其對台灣社會來說。不像黑熊,無論是紅外線自動相機還是套索,不僅近年一次次地被捕捉到,媒體會報導、有保育學者賣命、有群眾探問,也能夠在廣告或文宣中看見牠們卡通化的身影。
雲豹雖在東南亞有保育學者賣命地追逐尋覓,國內也曾有學者戮力探索,不過我們追尋到的,是一個不得已知道的結果。我們恐怕已非常非常難以再看到台灣的古老雲豹族群,困難到幾乎讓人絕望,以至於要接受牠們是否已少到不能再少。
族滅、絕跡,對許多人而言不只是遺憾,甚至還得帶著譴責,來回顧台灣林地變化的種種過去——是許多令人惋惜的人事物,讓這些動物消失。譴責到極致,不是數落與批評,而是選擇遺忘。
lrikulau,是雲豹,也是家的隱喻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遺忘了雲豹,尤其是台灣的古老雲豹。有幾個精通魯凱語的長輩朋友——那種能用魯凱語教孩子分辨什麼是黃喉貂、石虎、食蟹獴、麝香貓、還有野家貓的語言程度——教我怎麼用魯凱語說出這些小型食肉目動物(這倒是很西方科學的說法)的魯凱名稱。
我實實在在嚇一跳,因為我一直想著魯凱語的雲豹lrikulau,應該是一種統稱的名詞,會不會是稱呼石虎呢?可是回頭想想,在森林裡生活千年的人,以及他們那比現代中文還古老、以生活經驗積累而成的南島語言,說他們不懂辨識這些台灣的各種食肉目,只懂中文的我,未免也太不「敬老尊賢」了。
特別是,在講魯凱語的人們之間,lrikulau和「家」的概念很密切,是祖輩之間吟唱古謠時會反覆出現的隱喻。例如古茶布安部落的長輩Kwale Taukadhu杜冬振先生,在華山展場跟都會孩子所分享的古謠〈Palailai〉:
Palailai! Kalrivili cekeleli pinasulrikulavane ingipalailai.
多雄偉!我的部落是lrikulau的家。Palailai! Cipiraku ngiavaku ngudhadhalraviane ingipalailai.
多雄偉!我猶如cipiri, ngiaw等貓科那樣矯捷、峭壁斷崖,我縱橫無阻。Palailai! Adrisaku kwavaku iludase ki sapasiasilange.
多雄偉!我猶如熊鷹能高空飛翔、無人能比。Palailai! Vaeva ku valringalau culrudu ku inuange si kisisi ingipalailai.
多雄偉!我一次的巡獵,獲得了公山豬、公鹿、與山羊(部落鄰人將與我分享)。
達魯瑪克部落則說,lrikulau是上天疼在心口上的「寵物」,牠們的所在屬於神的位階。看起來,古老的lrikulau的確在魯凱世界觀佔有一席之地。
不過,「絕跡」無論作為一種概念還是一種現實,就算知道牠們仍活在某個語言當中、被滿懷敬意地記憶著,難道就不令人心碎嗎?
在這個開發原始森林已成為地球日常的時代,「絕跡」是我們在台灣與世界的現代人,每分每秒都在面臨的糾結。雲豹不過是各種逝去的物種之一,既然都有人費了全力說找不到牠們了,那還能怎麼辦?在牠們「不存在」的森林裡繼續尋找牠們嗎?
那麼,為什麼一定要把牠們找回來呢?
為什麼一定要把牠們找回來?
答案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不過,對於絕跡的物種,用積極的方式應對,依然存在在社會的某些角落。「把牠們復育回來」,是其中一種答案,雖然這顯然是很龐大的計畫,也是對社會甚至對國家政府的考驗。
我尋覓對雲豹復育有積極心態的領袖,在屏東之外,遇到了古老的達魯瑪克。前頭提及的達魯瑪克,是一個在台東南部非常有朝氣的魯凱社區。近年,他們不只成就了民間社區綠能企業,在傳統文化傳承上,更是持續堅毅不搖、發光發熱。
我詢問他們村長與地方社區發展協會的理事長,他們夾雜著魯凱語跟我解釋,當地不遠處有一個古老的地名叫做ta-lrikulau,中文可譯成「雲豹住的地方」,因為早期村落在海拔較高的地方,較低處動物豐厚的地方,即是lrikulau所在。雲豹是ki avava,英文解釋是of the hearts,即是屬於心頭、心上物的意思。聽他們說著雲豹在魯凱族的生活及歷史脈絡上,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
長輩也說,雲豹和頭目的部落角色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歷史更迭下,頭目的地位就和雲豹的消逝相互類比,彼此都日益衰弱。族群認異與頭目的榮耀能不能夠跟著雲豹一起回來呢?我與兩位長輩沈思著。把雲豹lrikulau找回來,或許跟復振小眾文化、守護多元文化價值,脫離不了關係。
神的心上物,把牠們復育回來
莫爾(Mo Khashoggi)是一位非常活躍的中年阿拉伯裔美國商人,近年取得了台灣的永久居留權,想當一個台灣人。
他更是全球重要的貓科保育信託Panthera的董事會成員,今年年初,我們一起迎接了Panthera的執行長弗烈德(Fred Launay, Ph.D.)到台灣參訪,在認識了凝聚力非常強的佳暮(Karamumudesane)獵人班以及古茶布安長輩的生態知識之後,弗烈德告訴原住民電視台:「可以看得出來,雲豹不只存在於魯凱文化、魯凱的歷史當中,更是他們哲學與思維的方式,所以在這裡進行復育工作,完成度已經有九成。」
九成!是什麼使這位專長物種復育的法國籍生物學家,過去十多年擔任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物種存續委員會」(IUCN/SSC)主席的弗烈德,那麼有信心?他這麼有把握雲豹復育在台灣可以做得到,原因竟然是因為有人還惦記雲豹、想念雲豹。或許,只要還有人惦記著,絕對的絕跡便還沒有發生;或許,因為還有人繼續願意疼惜雲豹這「神的心上物」,復育雲豹便是帶回神的寵愛那樣充滿感情的事。
是的,根據弗烈德博士的說法,生物多樣性的擴展與增厚,是情感動力所促成的。莫爾代表Panthera表示:「弗烈德在非洲及阿拉伯地區有很豐富的物種復育經驗,而在台灣進行中大型野生貓科復育,很可能是全球第一次!這也是為什麼台灣人復育雲豹對全球中大型貓科保育是非常關鍵的事。」
「在弗烈德拜訪台灣後,Panthera真的非常希望進一步參與雲豹在台灣的復育。」莫爾在傳給我的訊息裡樂觀地寫著,「只要有更具體的計劃,Panthera會馬上為台灣團隊組織起來!我們一起加油吧!」莫爾跟弗烈德相同,非常清楚地知道,在所謂傳統領域的森林區域裡,進行動物復育保育行動跟部落社區經濟發展,是相輔相成的工作——保育行動、生態旅遊、在地生計——三者環環相扣。
小結
我作為一個外地人,記不記得雲豹呢?在我記憶裡的最初,雲豹一直是動物園裡解說版上無法捉摸的遙遠存在,而防護欄的另外一端是看起來空蕩蕩的園子。
我聽說在日本時期以前、在台灣林地裡還有雲豹的時代,森林裡人類還能見到雲豹這「神的愛物」,那時森林充滿靈氣地被神愛護著。雖然我不記得雲豹,但我記得近十年前大學時我第一次被帶領進入木瓜溪、碧旦溪、南澳南溪時,林地充滿精靈般的神秘,溫暖、美妙、自由又充滿愛意。
這種感覺會不會就是魯凱長輩所描述,古早時代雲豹之於人們的那種親近感呢?我希望是的,也希望有更多人能透過相同的林地經驗,去想像台灣曾經的雲豹林子,那林子裡有神珍視的愛物——而有一天台灣人能願意重新接納,這愛物回到我們有靈氣的密林之地。
(※ 感謝達魯瑪克潘王文斌理事長、東興村陳興榮村長、好茶村杜冬振部落會議主席所分享的魯凱母語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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