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達文/申訴只是性騷最後一條防線,在此之前我們該怎麼做?
(※ 文:謝達文,台大社會所博士候選人)
近日來,許多受害者出面指證,台灣政壇有多起性騷擾案件並未被妥善處理,因此引起許多討論,其中有一些建議,訴求讓申訴體制更為完善。確實,申訴體制絕對是制度調整的重要一環。但是我們同樣需要看到,申訴制度只是最後一條防線,在這最後一條防線之前,還有許多值得努力的事。
性騷的「前奏」已經足以造成傷害
首先,為什麼說申訴制度只是「最後一條防線」?比較多人知道的是,對性騷擾受害者而言,申訴經常為時已晚,騷擾的傷害已經造成。這點完全正確,但有時候,「傷害已經造成」這件事來得更早。很多性騷擾的舉動,始於一些「灰色地帶」的「前奏」,要告經常告不成,但已經讓受害者疲於應對。
什麼叫做「灰色地帶」的「前奏」?以近期的案例來說,比如受害的民進黨前黨工指證,部門同仁陳右豪最一開始,就經常「沒問過就幫我買早餐」,「或是叫計程車到我家樓下」。單憑這些動作,以現行的制度,受害的前黨工很難真的告得成(在這個案件中,後來陳右豪做出更「明顯」是性騷擾的舉措,讓這個案件的定位更明確,不過仍被主管以錯誤的方式處理)。
可是,這些前奏沒帶來傷害嗎?事實上,光是動作還在「灰色地帶」的期間,受害的前黨工就已經自陳「難受到好想死」,但難以求助,只好自力救濟,屢屢「故作微笑」,說「你不要這樣」。
社會學家Chloe Grace Hart(2021)指出了三種灰色地帶的舉動,用白話文來說:第一種是「他現在是有想跟我怎樣嗎?」(比如陳右豪的例子中莫名的送禮物、打電話),第二種是「欸他問那麼多是想幹嘛?」(比如一直問對方私生活的事情),第三種則是「這樣做是把我當什麼?」(一些在界線邊緣,讓人不舒服的評論或觸碰,比如把話題莫名帶到與情色相關)。
面對這三種前奏,當事人經常很害怕真的演變成為騷擾,但他們又很難直接跟對方「攤牌」,畢竟,在對方還在灰色地帶內時,就出聲質疑對方意圖,會被當成是沒禮貌、冒犯人的做法,或者會被質疑「你臭美喔」。
作家吳曉樂近期的指證,可以作為這個困境的佐證:曾任職國民黨智庫的曾柏文,已婚,卻向合作的作家提議「不如我們就在車子內聊天」,並把話題轉到與自己妻子相處的問題上。這是一個讓人感到「不妙」的狀況,但吳曉樂也好、任何人都好,要在這時候就質疑對方意圖,恐怕會被當成太過神經兮兮。
於是吳曉樂寫道,「我掙扎了很久,從來沒有人教過我,這種情形你該怎麼做。我不想讓(曾柏文)覺得我很多疑,或者很不貼心」,只好配合他談下去。這不是吳曉樂個人經驗不足的困境,這是許多人、尤其是許多女性面對「灰色地帶」騷擾前奏時的共同困境。
面對了這個狀況之後,既然無法攤牌,當事人只好選擇一些方式,試圖引導互動不要往最糟的方向前進。但這些努力不但會帶來成本,也會帶來傷害。Chloe Grace Hart將這些努力稱為「軌跡防護」(trajectory guarding),白話來說,就是想辦法讓互動不要往更騷擾的地方發展。
具體的策略,包含「能避開對方就避開」,或者想辦法在互動中表示「欸欸我們不要這樣啦」(最常見的方式就是說「我有男朋友了」),又或者用比較「冷淡」的方式回應對方等等。在前面民進黨前黨工的例子裡,她就嘗試過撐起微笑說「你不要這樣」。但結果證實,這些策略未必有用,而且就算有用,需要在工作中一直避開特定的同事,或是以明顯冷淡的方式對待同事,也都是冒著被孤立、被報復的風險。
當然,陳右豪跟曾柏文後來都「往下做了更多」、遠遠超越「灰色地帶」,但假如他們停在灰色地帶,這也會對於當事人帶來很大的壓力與影響,但卻很可能不是申訴制度所能處理的事情。這是申訴制度的限制,從此也可以看出,更前方的防線是必要的。
性騷擾不只關於性欲
而更前方的防線要做什麼?我們的第一條防線,必須是讓組織更為性別平等。這是因為,性騷擾議題是一個性別平等議題,性騷擾的起因,不只是關於「一群豬哥男生管不住下半身」,而是關於「一群人(通常是男性)覺得他們『有資格』這麼做」,而「另一群人」(絕大多數是女性、但也可能是其他男性)就該乖乖配合。
回頭檢視這一波受害者的指證,可以發現,很多性騷擾的行為,根本也不是真的要滿足男性的性欲。比如陳右豪監視女同事的旅館房門,比如民進黨組織部前副主任林男固半夜打電話騷擾同僚。這些行為嚴格講來,都與性慾無關,而更是關於控制、關於「要對方配合或服從自己」。進一步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觸摸,也讓人很懷疑,如果只從生理快感的角度來說,這些加害男性感受到的,真的是純粹的、性的樂趣嗎?
如果我們以為性騷擾只跟性慾有關,這些行為看起來就難以理解。但社會學家提醒我們,性騷擾經常不是關於性慾,而經常是關於權力,關於男人在說「女人,你給我乖乖的,給我好好配合」(確實通常是女人,雖然也有可能是男人)。
正是因為這樣,社會學家Heather McLaughlin、Christopher Uggen和Amy Blackstone的研究(2012),才會有這個違反直覺的發現:根據美國明尼蘇達州的統計資料,雖然基層女性已經很容易被騷擾,但女主管被性騷擾的機率還更高,保守估計,至少多出138%。
女主管比較有權力,怎麼會比基層還更會被性騷擾?這是因為,性騷擾從來不只是刻板印象中「有權勢的男主管想要豬哥,找最弱勢的獵物下手」,基層的人固然是更「弱」的獵物,但女主管則是更容易讓男性想著「女人,你給我下去」,「怎麼會是我們要聽你的話」。
面對女主管,騷擾者要的不是滿足性慾,而是表達「看看誰是老大」,「妳是女人,妳給我乖乖的,爽啦」。因此,研究者的訪談也發現,女主管受到的性騷擾,經常同時也有削弱他們權力的意味,比如說「長那麼漂亮,主管當不好啦」等等。
哲學家Kate Manne在《不只是厭女》裡就指出,如果要描述女性所面對的敵意,所謂「厭女」(misogyny)不應該被理解成出於「討厭女性」、「不把女性當人」,而應該理解成出於「要求女性要安分地符合一定的樣子」,比如要溫柔、要配合、要回應男性的注意力,而非發號施令或專心做自己的事。
社會學家Michael Kimmel(2013)說,當看到「不安分」的女性時,男性們就會因為他們自認「理該得到的事情」(比如對於自己注意力的順服回應)沒得到回應而「忿忿不平」,是一種「忿忿不平的理所當然」(aggrieved entitlement)。
也是基於同樣的原理,其他研究指出,男生如果知道女生是女性主義者,反而更愛騷擾人家(Maass et al. 2003),此外,表現得更具支配性、更獨立的女性也反而更會被性騷擾(Das 2009)。這都是因為,這些女性雖然可能不是「最弱的獵物」,但是讓男人最忿忿不平、最想叫她們「下去」的。
所以我們該怎麼辦?
從前面兩個討論中可知,「告不成」的「騷擾前奏」就已經能對當事人造成傷害;此外,性騷擾的根源不是「有機可乘」,而是性別不平等,是男性要表達「自己比較大」。
這告訴我們,申訴機制固然重要,但只是最後一條防線。要防治性騷擾,我們就要減少「騷擾」和「騷擾前奏」發生的機率,而這就需要從根源做起,讓每個組織內性別更為平等,讓男性比較不會有「這女人憑什麼在這裡」的感受。
對此,就整個社會而言,長時間的教育很重要,但個別組織在短期內也有其他事情可做:
舉例來說,組織的領導人應該以身作則,展現「性別平等是組織的重要價值」。這不只是在性騷擾相關的案件,而是在各方面都要談,以政黨為例,這包含黨內的人事、包含黨的政策,更包含黨徵召或合作的人選選擇。當然,其他成員遇到歧視時積極發聲,也有助於確立組織的文化,比如賴品妤委員、黃捷議員等人的聯合聲明,就是相當正面的示範。
另外,如果有些部門,成員組成「嚴重以男性為主」,多招募、拔擢一些女性或許會有幫助——不能只有一、兩個女性,這樣只是把人家當樣板,讓女性壓力更大。當有多一些女性進到這個組織,或許更能夠破除「女人妳給我回到妳該有的位置上」這種想法,清楚展現「在這個組織裡,女人成功很正常」。
此外,女性增多也讓女性不會孤立無援,可以互相照應,這也需要工會、跨部門人際網絡等的配合,比如說讓大家都有不同部門的朋友,出事時比較不會那麼孤立。
最後,制度上,當事人可能因為各種考量不願意走申訴或是難以申訴(比如面對灰色地帶的騷擾前奏)。對此,組織內可以另外建立「陪伴支持的機制」,應該平行於「申訴的機制」,讓當事人知道「不管自己是否申訴」,組織內都有地方可以支援他。
除此之外,或許還有很多我們能做的事情,這篇文章只是拋磚引玉,希望能做的,是透過強調「性騷擾是關於性別平等」和「性騷前奏有時就很有害」,讓我們一起思考在「申訴機制」這一條最後防線之前,還有什麼能做的、該做的。
參考資料
- Hart, Chloe Grace. 2021. "Trajectory Guarding: Managing Unwanted, Ambiguously Sexual Interactions at Work."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86(2), 256–278.
- McLaughlin, Heather, Uggen, Christopher, & Blackstone, Amy. 2012. "Sexual Harassment, Workplace Authority, and the Paradox of Power."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77(4), 625–647.
- Das, Aniruddha. 2009. "Sexual Harassment at Work in the United States." Archives of Sexual Behavior 38:909–921.
- Maass, Anne, Mara Cadinu, Gaia Guarnieri, and Annalisa Grasselli. 2003. "Sexual Harassment Under Social Identity Threat: The Computer Harassment Paradigm."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85:853–70.
- Manne, Kate著,巫靜文譯。2019。《不只是厭女》。麥田出版。
- Kimmel, Michael. 2013. Angry White Men: American Masculinity at the End of an Era. National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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