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致憤青・文協影展」《七片海》談起(上):日歐美交織的島都台北
「姊姊,《七片海》(七つの海)來了!」
(中略)
「在新館演。」
這是1933年《台灣新民報》的連載小說《命運難違》(爭へぬ運命)當中的一段姊妹對白。《命運難違》是台灣最早的新聞連載小說,作者林煇焜以日文寫成。對白中的《七片海》(七つの海),分為1931年的處女篇與1932年的貞操篇兩篇,導演是松竹映畫的名導清水宏。對白中的新館就是指新世界館,1930年初期,就是台北最時髦的電影館,以放映西洋電影為主,但也放映日本電影。《七片海》前篇於1932年3月在台北新世界館放映,後篇則於1932年6月也在新世界館放映。
90年後,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所舉辦的「致憤青.文協百年紀念影展」當中,放映片目便包括《七片海》前後兩篇,對這兩部無聲電影,國家電影視聽中心還別出心裁地推出辯士解說版。90年前的小說當中,可以看到《七片海》以現代都會生活裝置元素的姿態出現,也在同一時間,台北映畫聯盟(台北シネマリーグ)成立,可說是在台北揭開洋畫(西洋電影)影迷俱樂部的序幕,接下來的發展,可以看到不少台灣年輕的文化人愛上西洋電影,一如《命運難違》裡置入《七片海》,他們也將喜愛的西洋電影作為小說文本,抒發心聲。
如果說,電影是現代生活的重要象徵,1930年代島都的電影世界裡,日本與西洋兩種現代文化便在台北相互交織,激盪出殖民現代性下的火花。
《命運難違》裡的台北全景畫
標榜為台灣人發聲的《台灣民報》,雖名之為報,但從1923年創刊以來,前後以月刊、旬刊與週刊的形式問世,直到1932年終於以《台灣新民報》之名每日發行。《台灣新民報》日刊化之後,也帶來新聞連載小說,連載小說的特色之一,就是經常加入大家所共知的事件塑造共時性的效果。
作為《台灣新民報》第一部連載小說,《命運難違》也有這樣的色彩。作者林煇焜為淡水望族出身,京都大學經濟系畢業後回到台灣從事金融工作,這是他唯一的一部小說。小說內容是男主角李金池,出身富裕之家,從日本大學畢業後回台灣。家人為他安排相親,對象是同樣富裕之家出身的張鳳鸞,然而,兩人都主張婚姻自主拒絕相親。而後,兩人各有婚姻,但都不順遂,李金池受不了太太的揮霍無度,張鳳鸞不但受到婆婆的欺侮,丈夫更是外面有女人。婚姻不順利,生活度日如年,兩人不約而同走到明治橋準備自殺,不料卻在此相遇,也才知對方身分,最終,在相互鼓勵下重回生活。
小說題名為「命運難違」多少有些諷刺的味道,其重點除了在於婚姻自主與愛情運命之間的糾葛外,一方面展現了台北的都會文化,另一方面猶如全景小說一般描寫了台北城的風貌。就前者來說,小說的開篇,就給人們一個深刻的台北都會印象,名之為「滿州」(這是隱語,1931年滿州國已經成立)的咖啡館、咖啡館裡的廣播、草莓汽水與敷島牌香菸、啤酒等。就後者來說,小說所提及的地方從士林、大稻埕、圓山、北投、萬華等不一而足,其中,更帶出具體的台北地景,諸如台灣神社、菊元百貨、霞海城隍廟、江山樓、蓬萊閣等。小說當中,也可以看到作者對某些場所規則的介紹,例如,花柳界客人與藝旦的互動規則等。
《七片海》之所以成為小說勾勒現代島都台北的元素,一方面在於連載期間上映,另一方面則是電影的主題與背景,與《命運難違》的主題相當接近。《七片海》的處女篇裡,八木家的堂兄弟武彥與阿讓年紀相近。阿讓有女友弓枝,但自國外歸來的武彥看上弓枝的美貌,設計讓弓枝失身。弓枝的家人得知此事後,父親抑鬱而死。在輿論的道德壓力之下,武彥只有娶弓枝為妻。
在貞操篇裡,則是弓枝的復仇。她所愛是阿讓,但因武彥的不軌,讓她被迫與之成婚。武彥家裡富有,弓枝報復性地揮霍武彥家中財產,而且堅持不同房,以保清白之身。武彥家無法忍受弓枝,與之斷絕關係。此刻,失落的阿讓潛心寫作,漸成法國文學的翻譯名家,起初,他仍不接受獨身後的弓枝,直到讀了她的日記才知始末。
這部電影洋溢著現代都會的情調,火車、現代化雄偉的大樓、華麗的別墅乃至棒球器材店等,都說明這是一個現代都會下曲折的愛情故事。這部電影是典型松竹的「蒲田調」,也就是松竹蒲田片廠所拍的作品,1930年代前後蒲田片廠專門拍攝以現代為背景的題材,蔚為潮流。林煇焜在以台北為背景的小說裡放進《七片海》,多少也有表述現代愛情曲折之意。
附帶一提,小說中所提到的電影除了《七片海》之外,還有《海燕》。《海燕》是根據小島政二郎的作品翻拍,電影描述有著揮霍妻子的作家,過著內心寂寥的生活。透過朋友的介紹,認識丈夫沉迷賭博、以寫作童話獲得文學獎的女性作家。兩人經過長期的精神戀愛,最後結為連理的愛情故事,與《七片海》有異曲同工之妙。《海燕》同樣在新世界館有放映紀錄,時間是1932年10月。
台北映畫聯盟為歐美電影紮根
值得注意的是,《命運難違》裡的男女主角,都是台北中上階級人家。小說裡,可以看到1930年代初期,台灣年輕人對殖民母國日本的電影等流行文化的喜愛。不過,也在同樣的時間點,部分年輕人開始喜愛西洋電影。
1931年11月台北映畫聯盟創立,當時會員五十多名。隔年,台北映畫聯盟開始發行刊物《台北映畫聯盟會報》(而後更名《映畫生活》)。按照機關刊物的內容來看,台北映畫聯盟原則上是每月舉行一次電影鑑賞會,其所放映的電影有日本電影,例如:日本第一部有聲電影《夫人與老婆》(マダムと女房,1931)、 松竹蒲田名導成瀨巳喜男的《二樓的悲鳴》(二階の悲鳴,1931)等。西洋電影包括《摩洛哥》(モロッコ,Morocco, 1930)、《巴黎之子》(巴里っ子,The King of the Gate Crashers, 1930)等,放映的地點也都在新世界館。
台北映畫聯盟的機關刊物裡,流露著對西洋的喜愛,1933年其所主辦的春季與秋季電影祭更可看出這樣的傾向。1933年台北映畫聯盟舉辦「秋的電影週」(秋の映画週間)活動,8月號列出會員票選的20部片目,全數是歐美電影,這20部電影的標準是什麼?這是從東京1932年6月到1933年6月一年間上映過的歐美電影中挑選,包括美國好萊塢的歌舞電影《42街》(42番街,42nd Street,1933)、德國導演弗里茲・朗(Fritz Lang)的《M就是兇手》(M, 1931)、法國的《巴黎祭》(巴里祭,Bastille Day, 1933)等,之所以如此,在於台北電影聯盟認為台灣對於歐美電影的接受仍顯不足,希望透過這個活動來加強介紹。
有趣的是,台北映畫聯盟在解說選取標準時,提到一句有趣的話:「從藝術的純度來說,相較於美國電影,歐洲電影更勝一籌」。在這裡,也可以看到台北映畫聯盟的偏好。10月,台北映畫聯盟公布會員票選結果,排名第一的是德國的《制服處女》(制服の少女,Mädchen in Uniform, 1931)、第二名是俄國的《人生指南》(人生案內,Road to Life, 1931)。隔年4月,台北映畫聯盟舉行「春的電影週」(春の映画週間),這次並未由會員票選,而是直接公布放映電影法國電影《巴黎祭》與美國電影《犯罪都市》(犯罪都市,The Front Page, 1931),與秋的電影祭不同的是,這次面向所有的台北市民,有興趣的市民可在特定商店購票至新世界館觀看,此舉也擴大了台北映畫聯盟的基礎。
喜愛歐美電影的年輕台灣知識人
台北映畫聯盟當中,有沒有台灣人的身影?
台北映畫聯盟創立之時不過五十名左右的會員,四年的經營下來已有九百多名會員,可以說快速增加。《台北映畫聯盟會報》與《映畫生活》的部分期數刊載了新入會會員名單,這些名單幾乎都是日本人為主,不過,隨著刊物發行與活動舉辦,漸漸也有極少數的台灣人加入。台灣人當中,大多數是台灣人姓氏但無法確知職業、學歷等相關訊息,例如蔡珍燿、王友亮、陳正中、張國敏、吳應龍等。不過,有兩位是可以確認身分者,一是《台北映畫聯盟會報》1932年4月號裡的徐慶鐘,二是《映畫生活》1932年6月號的許丙。此時41歲的許丙已是有名望的地方士紳階級,倒是徐慶鐘象徵現代化教育下年輕知識人的文化品味。
1907年出生的他,1918年正逢「內地延長主義」的殖民政策,在教育層面各階層的學校陸續成立。1928年徐慶鐘自秀逸之才齊聚的台北高等學校畢業,而後進入台北帝國大學。他加入台北映畫聯盟的時間點也就是1931年剛畢業,進入台灣總督府農業試驗所工作的階段。雖然我們無法得知他具體喜愛哪些電影,但我們卻可在其他回憶錄裡看到1930年代的年輕知識人對西洋電影的喜愛。
1918年出生的楊基銓,1934年到1937年在台北高校就讀,台北高校學風自由,學生多涉獵各領域的書籍乃至藝文活動,楊基銓也不例外。按《楊基銓回憶錄》所述,他印象最深的是西洋電影《會議在跳舞》(会議は踊る,The Congress Dances, 1931)、《仲夏夜之夢》(真夏の夜の夢,A Midsummer’s Dream, 1936)等。《會議在跳舞》是德國電影,1934年9月在新世界館上映,《仲夏夜之夢》則是美國好萊塢華納出品的電影,1936年5月在國際館有上映紀錄。附帶一提,根據台南的醫生作家吳新榮的日記,他在1936年5年28日台南的宮古座也觀看了這部電影,可以說,南北知識人、文化人的品味頗為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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