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下的無情與有情:二戰時,一名台籍譯員和荷蘭戰俘的情誼

聯合新聞網 鳴人選書
1945年,盟軍戰俘從台灣被解救後拍攝的照片。 圖/美國海軍;燎原出版提供

建忠的研究工作,常須前往墾丁國家公園量測環境污染數值,以確保南台灣的熱帶林相植被,不受工業化霾害的衝擊。忠嫂留美曾攻讀休閒管理學,故常陪建忠現地查訪採集指標樣本;國家公園管理處都會派位年齡長建忠一輪的公關室專員,陪夫妻倆進入熱帶雨林走完全程,以防迷途鬼打牆。建忠擇定指標植物為銀葉板根樹,專員也非常盡責地陪他倆在180平方公里的墾丁國家公園,對每株銀葉板根樹採樣。

專員是位世居屏東滿州長樂村的大姐,篤信基督教的她是恆春阿美族系的原住民。她討厭別人稱她的漢名,阿美族的姓名也只和族人分享,她用八瑤教會基督堂受洗的英文名琳達與建忠互動。琳達給建忠的感覺,是位直率而帶點憂鬱的男人婆。

分隔兩地的兩本日記

有一回,建忠與忠嫂陪同日本武藏大學的教授團參訪墾丁國家公園,恰巧輪由公關室的琳達接待。席間琳達對忠嫂用流利的日語與訪賓互動非常驚訝。待訪賓離去後,琳達急切地向忠嫂請求:「教授夫人,妳日語溜,我現在就回鄉拿份傳家寶,明晨到貴賓接待所請妳鑑識。」

隔天,琳達取出防潮包裝內一本陳舊的書冊,請忠嫂鑑定。忠嫂小心翼翼地翻閱這本至少有一甲子的泛黃記事本,是用日文撰寫的散記,大部份是日常生活的流水帳,約五萬字。

忠嫂指著傳家寶說:「這是日本取台晚期日記文體的散文,是妳長輩的寶物嗎?」琳達接腔:「是我父親的遺物,他過逝時我才剛入國民學校,小學老師被禁止用日語教學,改講授漢語;所以我的漢語沒學好、日語沒學到,父親的日文筆記到底在寫些什麼呢?」琳達防禦心非常重,她觀察建忠與忠嫂一段時間後,覺得賢伉儷為人正派,才把傳家寶取出給教授夫人鑑識。

忠嫂說:「剛才翻了翻,大約是令尊在日本陸軍服役時的見聞。令尊不若阿美族壯丁被遣往南洋作戰當砲灰客死異域,他都在台灣本島服勤,終戰後都還在記述。這樣吧,如果妳不介意,筆記讓我攜回新竹掃瞄建立數位檔,順便幫你譯成漢文連同原件再還妳,以免原件遭白蟻蛀食給毀了。」琳達點頭同意。忠嫂信守承諾,兩週後將傳家寶、數位電子檔及譯本,親自送回給琳達。

多年後建忠與忠嫂再次碰到琳達,是在她的告別式。莫拉克風災那晚,琳達趁颱風停班停課赴高雄甲仙小林村訪友,不幸碰上滅村慘禍。琳達的遺眷在基督教堂告別式答禮時,未再提及琳達父親的筆記。這本傳家寶,在建忠的腦海中,就逐漸淡出了。

建忠在「東日本大地震」福島核災後,與忠嫂連袂赴荷蘭參加國際核安學術研討會時,大會主席是荷蘭教育局長歐文教授。年歲較建忠也長一輪的局長全名是愛麗絲.歐文,是位知名的科學家。當愛麗絲得知建忠與忠嫂來自台灣,特別主動前來與夫妻倆寒喧。隔天大會午餐後,愛麗絲再度請教來自台灣的忠嫂:「教授夫人妳聽過台灣有這三處地方嗎?一處叫Heito,另一處叫Rinraku,還有一處稱為Katansui-Kei;我向貴國駐荷蘭的台北代表處洽詢,他們都鐵口直斷在台灣從沒聽過這三處地方。」

忠嫂旋即釋疑:「這三處地名,是二戰期間美軍根據日本取台時期所定編之日語地名,直譯成英文拼音,方便盟軍奪島攻擊時,詰問、偵訊島上的軍民。Heito是指南台灣的城鎮屏東,Rinraku應該是屏東郊外的麟洛村,Katansui-Kei則是下淡水溪,今天稱為高屏溪,是高雄與屏東行政區劃的界河。這三處地方也是南台灣的觀光景點,對您有特殊意義嗎?」

愛麗絲感激地回答:「太謝謝妳解決我家族60年來的疑問!教授夫人,是的,我父親的日記多次出現這三處地名,二戰期間他住過這些地區好幾年。戰後他命喪南台灣,衣冠塚最終定置於香港。明天我將父親生前遺留的日記,帶來給妳瀏覽分享。」

隔天,愛麗絲也取出真空包裝內一本陳舊的書冊,請忠嫂小心翻閱這本至少有一甲子泛黃的記事本,是用荷蘭文撰寫的散記,幸好獲頒藝術碩士的忠嫂修習過荷蘭文,散記內容大部份是日常生活的流水帳,約一萬字。忠嫂獲得愛麗絲允許,用手機逐頁拍下,返回旅館徹夜譯出,建忠展讀譯本,心頭一震!

愛麗絲父親的日記,多次出現琳達父親的名字。這讓建忠想起琳達父親的日記,同樣記載多次愛麗絲父親的姓名,這世界真小!愛麗絲授權建忠夫妻倆使用散記譯文,作為戰史研究的第一手參考資料。建忠與忠嫂退休後,始將這兩份筆記前後連貫,譜出以下生離死別的亂世悲劇。

「Katansui-Kei」是下淡水溪,今天稱為高屏溪。圖為下淡水溪大鐵橋,約攝...

台籍捕虜譯員

田古.索瑞達世居高雄州恆春郡蕃地牡丹社,他是萬里得阿眉部落的阿美族人,親友遍佈於台東廳關山郡的池上、鹿野、恆春郡的滿州庄及蕃地牡丹社。雖然在清國撫台期間的同治十三年(1874年),日軍以剿蕃之名登陸南台灣入侵牡丹社,但僅與當地的排灣族對戰,田古的恆春阿美部落族先輩與日軍沒有怨隙。故恆春阿美族人對日軍取台理蕃,雙方互動還算友善。

太平洋戰爭初期,戰時體制下的台灣日軍缺員,遂透過精神動員招募民眾投身軍旅,年近三十的田古在牡丹社日籍警察的力薦下,半推半就變成日軍的「軍屬」。軍屬不具軍人身分,算是日軍的雇員。他從牡丹社的蕃童教育所受教起,一路讀到屏東高等學校畢業,日文了得。田古放假返鄉,就在部落的基督教堂隨英籍神父學英文,算是資深的文藝青年,還被國民小學校的校長賜頒皇民化的日本名「宇田秀雄」。故在軍中,田古君被敘階為下士伍長等級的軍屬,是最低階的四等判任官。

不過,田古年歲稍大,不像部落的小老弟們被派遣至南洋作戰。他於昭和十七年(1942年)的盛夏,入伍教育完訓後,選送至「台灣軍司令長官部帝國陸軍屏東憲兵分隊」報到,擔任憲兵補的軍屬僱員。

遠在赤道線以南的荷屬東印度, 荷蘭殖民軍砲兵中士安東尼. 歐文(SGT(ART) Antonius B. Ouwens)奉命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向入侵的日軍投降。那天安東尼走出巴達維亞(今稱雅加達)要塞砲台繳械,粗暴的日軍用槍托把安東尼打到滿臉都是血。他清楚記得那天是1942年3月9日。蹲了半年的黑牢,安東尼隨同其他荷軍官兵,雙手反綁、繩套圈在脖子上,十人栓成一個小隊登船,他們被安置在貨艙裡。航行一週後,安東尼在一個亞熱帶的軍港登岸,徒步走了兩天,才抵達架有鐵絲網的營區。

安東尼一踏入戰俘營,就被粗暴的台籍監視員打爆頭,又是滿臉血。他回頭瞄了一眼小隊裡的十位袍澤只剩一半——航途中渴死兩人、南台灣烈日下行軍再熱死兩人、剛才被打死一人。

另一頭的屏東憲兵分隊隊長匆忙召見田古,下令會講英語的他立即赴麟洛,向屏東捕虜監視所所長玉木與二中尉報到。田古抵達佔地僅四甲的營區當場傻眼。六百多位英、加、澳、紐、荷、美戰俘被當成動物,在下淡水溪乾河床整地栽植甘蔗種籽,兇惡的台籍監視員在旁鞭打動作慢的戰俘,一點都不手軟,戰俘真的連豬狗都不如。

所長玉木中尉交待田古君:「整個捕虜監視所當中的十位日籍憲警與三十位台籍兵卒層級的軍屬監視員,只有你會講英語,那你就當我的傳譯吧。除了我親口交辦涉密公務,其它的粗活你不用涉入。」

田古第一份涉密公差,就是押解包括荷軍司令官等四名盟軍中將層級的戰俘,遣送至陸軍屏東飛行基地。四位將軍在田古看管下,默然無語。當田古把戰俘點交給機場值日官後,不經意偷聽到戰俘要飛赴花蓮港新設的戰俘營集中管收。田古用英語向荷軍司令官波爾多中將道別:「將軍一路順風,起降逆風!」這讓將軍們都嚇一跳,日軍當中居然有人會講正統牛津腔英文。

回到戰俘營,田古奉所長之令率領百餘名戰俘,至屏東市千歲町台灣製糖株式會社的阿猴製糖所駐點當奴工,把壓榨甘蔗的糖蜜發酵成無水酒精,作為航空代用燃料。一名荷籍戰俘把甘蔗送入進料口時,不慎左手指被捲入壓榨機,只聽到一聲慘叫,無名指遭碾碎血流如注。台籍監視員飛奔前去把荷籍戰俘拖出毒打,還咒罵紅毛鬼連粗活都不會做。

1942年,荷蘭東印度群島戰役中日軍登陸爪哇。 圖/維基共享

荷蘭籍戰俘

這種凌辱戰俘的管理方式,冷眼旁觀的田古委實看不下去,遂向帶隊的憲兵曹長建議,先救人再議處台籍監視員的霸凌。曹長令田古攙扶受傷的戰俘到製糖所診療室包紮傷口,田古用英語安撫驚懼的戰俘:「你不用怕,霸凌你的監視員會被懲處。再者,製糖所診療室醫藥周全,會治癒你的傷口,不像我們捕擄監視所除了紅藥水之外一無所有,只能等死。」

兩人在診間無話不談。荷蘭戰俘是三十歲的安東尼.歐文,兩人都有寫日記的習慣,安東尼世居荷蘭鹿特丹,家有妻女;田古的阿美族愛妻也育有一女。田古伍長與安東尼中士兩人不但同齡,妻子都是二十五歲,女兒更都是未達學齡的四歲。

關閉屏東捕虜監視所

大部分年青力壯的戰俘被轉送至其它戰俘營繼續當奴工,田古押著近百名年邁的戰俘包括安東尼,搭火車支線前往左營軍港。抵達碼頭後,戰俘列隊登上海軍的運輸艦。登艦前,田古突然在安東尼面前跪下,感謝空襲時安東尼的救命大恩。趁人不注意時,田古偷偷把一本自用的英文袖珍版聖經塞給安東尼,希望能帶給他平安。戰俘會被送去哪,沒人知道。田古佇立在左營碼頭,目送運俘艦趁夜暗掩護,高速駛離台灣。

田古回到人去樓空的屏東戰俘營,細數服勤三年期間,在這座全島最老最大的戰俘營,至少有上千名戰俘經過他的傳譯大事化小。積德善舉讓田古在美軍轟炸下還能倖存。地處熱帶的戰俘營蚊蚋蝨子多,又沒有醫藥可治療,加之飲食衛生條件差,很多戰俘病逝、餓死或遭美軍炸死在營內,僅用軍毯包裹遺體草草掩埋在附近的亂葬崗。據戰後統計,屏東戰俘營掩埋了132具盟軍戰俘骸骨,亂葬崗位於今日麟洛垃圾車集用場。

收拾起個人行李,田古頭也不回地離開廢棄的營區。屏東憲兵分隊隊長匆忙命令田古:「你行李不用打開,先放你五天的探眷假,攜帶行李返鄉,再去台東郡的台東憲兵分隊報到。那裡的蕃人大多是你們阿美族的鄉親。盟軍放過台灣,正準備登陸沖繩,神風特攻隊全數兵力轉移到台灣東部。可以預期盟軍制壓轟炸一定會有很多飛勤組員跳傘,須要你在那裡當傳譯,審訊捕獲的盟軍飛行員。」

田古在日軍服勤都三年多了,從沒回過位於牡丹社的萬里得阿眉部落探眷;看到妻女安然無恙心頭就踏實多了。想到安東尼,真不曉得他能否安全返回鹿特丹的故鄉閤家團圓。五天的探眷假轉瞬間過去,田古走出部落,再三回首向妻女揮手道別,這是他此生望見母女倆最後的場景。

屏東戰俘營戰俘紀念碑碑文。 圖/維基共享
屏東戰俘營崗哨與戰俘紀念碑。 圖/維基共享

三叉山空難事件

美軍前腳剛走,台東憲兵分隊電話鈴又響了。是台東廳日籍廳長那須重德親自來電,略謂布農族獵人五天前在距離台東廳關山郡蕃地霧鹿社約三日腳程的「哈陰沙瘂山」(今中央山脈三叉山),目賭一架四引擎飛機在颱風中墜毀。鑑於事態嚴重,那須廳長請示美軍如何處理。田古急電台北的善後聯絡部,美軍下令譯員田古隨隊火速搜山救人。

田古被告知在颱風中失聯的美機總共有六架,組員與乘客超過一百人。田古心想,終戰都一個月了,怎麼盟軍這麼多飛機還在山區盤旋?五天後,田古隨同憲兵分隊的日籍後山定一軍曹,抵達飛機失事現場,位於月鏡池(今嘉明湖)北方七公里一片起伏的箭竹草原。海拔三千兩百公尺的撞擊點,屍體與飛機殘骸四散卒不忍賭。五位美軍機組組員與二十位搭機歸鄉的盟軍戰俘遺體,經十天的曝曬雨淋、野獸再三啄食後,只剩一堆堆白骨,無人生還。

田古隨同入山搜索隊的八人組,在失事地點搭建簡易草寮,作為臨時指揮所。憲兵軍曹把現場所見,用無線電回報台東憲兵分隊,立即展開移交給美軍前來接替的各種準備工作,如收集骨骸、取下白骨的兵籍牌與遺物、標識飛機碎片位置,也尋獲飛機殘缺的蒙皮,44-42052的機號依稀可辨。

田古忙著撰寫英文報告之際,軍曹手持兩冊從白骨堆尋獲的外文書本,要田古鑑識。他一看到袖珍版聖經就心頭一驚,再翻閱另一本竟是安東尼的日記!田古飛奔回現場,後山軍曹指陳兩冊書本是從這堆白骨上發現的,白骨左手無名指有碾碎的折痕,那是安東尼在阿猴製糖所壓榨機進料口被碾碎的遺骨呀!田古當場淚崩。

第一陣的搜索隊足足等了十天,才在風雨交加中看見第二陣支援隊隊員揹著棺材板姍姍來遲。後山軍曹當機立斷,下令後到的支援隊隊員放下棺材板迅速下山避難。早先入山的第一陣八人搜索隊盡忠職守,留在現場釘棺木收屍掩埋。

入夜後颱風登陸,濃霧中冰雹與暴雨傾洩而下,後山軍曹顧不得收屍掩埋,也率隊下山退避保命。隔天天色微明之際,奄奄一息的後山軍曹發現田古等七名搜索隊員,在第21號琴恩中颱肆虐下,於1945年10月1日在海拔三千公尺的三叉山上失溫凍斃!

三叉山空難事件後,有26名台東縣關山鎮的阿美族人與漢人因上山參與救難而遇難,遺骨...
三叉山空難事件失事的為美軍B-24轟炸機。 圖/美聯社

後記

第一陣八人搜索隊唯一倖存的後山憲兵軍曹,將25位盟軍的兵籍名牌、聖經與日記等遺物呈送台東廳保管。第三陣營救隊入山發現,第二陣支援隊有19位在颱風入襲三叉山時罹難。他們砍下田古等往生隊友的手掌後,遺體就地掩埋,遺物打包保管。26隻手掌集中在飛機失事現場,連同25具盟軍骸骨逐一火化,骨灰分別裝入51個方塊木盒攜下山。

台東廳於10月12日在關山舉行公祭。田古的愛妻攜幼女琳達,自萬里得阿眉部落,前來領取方塊木盒骨灰與隨身日記歸鄉。11月24日,美國派遣軍墓登記處的鑑識組登三叉山現場會勘。安東尼的方塊木盒骨灰、聖經與日記,透過外交郵袋專送給家在鹿特丹的遺眷即愛麗絲的寡母。1947年10月16日,三叉山空難的四名荷蘭籍戰俘衣冠塚,定置於香港西灣國殤紀念公墓第四區,安東尼在第六列。

終戰後,屏東捕虜監視所由國軍接管,變身為麟洛新田的陸軍隘寮營區。陸軍縮編裁撤隘寮營區後,營區撥交屏東縣政府接管,偶爾作為災民收容所。縣政府農業處認為營區無「文化資產保留價值」,擬改為流浪動物收容中心運用。至於田古君的故鄉——萬里得阿眉部落,戰後行政區重劃為屏東縣滿州鄉的長樂村。

建忠與忠嫂把屏東與鹿特丹兩本日記的陣中詳實記載再三展讀,體認到戰爭不會有輸贏,只有悲劇。

麟洛隘寮營區正門。 圖/維基共享

※ 本文摘自《怒海逆風島嶼行:台海戰亂世代的故事》三部曲「島嶼慢行」:〈台籍譯員與荷蘭戰俘〉。


《怒海逆風島嶼行:台海戰亂世代的故事》
作者:鍾堅
出版社:燎原出版
出版日期:2021/03/17

《怒海逆風島嶼行》書封。 圖/燎原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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