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女高中生,兩種想像:父權社會對年輕女性的意淫與管制
高雄女中於本月初舉辦畢業旅行,學生疑似因為對房型安排有疑問而向住宿飯店反映,沒想到這件對一般人來說尋常不過事情,卻意外遭到網友「爆料」,又經媒體轉載而成為「新聞」。新聞報導所著重的資訊也並非事件本身或相關議題,而是以獵奇的口吻,大量引用爆料網友帶有貶低意味和性暗示的言詞,把整起事件打造成一則「展覽」女學生的軼聞。
報導登出後,雄女學生隨即提出抗議,認為這則報導在透過性暗示議論女學生的同時,也強化了性別刻板印象,因此要求媒體下架新聞(在文章登出此刻,該媒體已撤下這則報導)。
這起事件令筆者想起另一則和女高中生相關的新聞:去年12月,北一女中舉辦校慶園遊會,有班級選擇在攤位上提供「收費陪聊」服務。這項和傳統高中生園遊會不同的創意引起正反回應,有人認為別出心裁、充滿創意,有人則批評女學生自我「物化」、賺取「父權紅利」。
隨即再有人為女學生辯護,認為她們的原始動機十分「單純」,當人們光是從來訪客人主要為男性,就判定這些服務必定帶有性意味時,反而才落入了父權的陷阱。另一方面,針對上述的說法,也有另一派意見指出,就算帶有性意味,也不代表這件事情就是負面,一味把性想像成骯髒、羞恥的事情,反而箝制女性的性自主。
儘管雄女和北一女這兩起事件看來截然不同,但若我們觀察兩起事件所引發的輿論——還有它們可以引起媒體注意、進而被報導、討論——卻可以察覺一些相同的趨勢,包括人們為什麼對女學生的生活如此高度感興趣,以及我們對女學生的討論中,透露出哪些刻板的想像,這些想像又建立在怎樣的性別規範之上。
同時被「幼體化」與「妖魔化」的女高中生
首先,這兩起事件其實都對國家社會沒有任何重大影響,甚至對女學生本身來說,可能也不過就是生活裡的小插曲,卻莫名受到媒體關注。
儘管在這個以追求點閱率為目標的時代,媒體以各種瑣碎軼聞填充內容早已不是新鮮事,但某些類型的事情卻特別容易成為被獵奇的對象,而不論是雄女還是北一女的事件,都滿足了其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事件中的主角(女高中生)一方面讓報導與閱聽者得以填充某種性別刻板印象,另一方面又在其他層面上違反了社會對她們的期待和規範,因此得以引發騷動,甚至是人們譴責、懲罰她們的慾望。
換句話說,在和兩起事件相關的報導中,報導者必須描繪與打造某種單一、扁平的女學生形象,與此同時,也強調這些女學生「不守規矩」之處;透過這個同步將她們「幼體化」又「妖魔化」的過程,重新鞏固、強化父權社會裡的性別權力位階。
在畢旅事件裡,儘管在旅行過程中,和住宿單位發生誤會或不滿,並對此進行溝通,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司空見慣之事,甚至在某些情境裡,這樣的行為還會被視為替自己爭取權益的表率,但記者卻直接引述網友的匿名言論,把女學生形容成嬌貴、吃不了苦、愛抱怨的;她們不只驕縱、難以取悅——例如許多評論就批評女高中生要求太高——更是需要他人給予保護和安慰的對象。
這樣的言論近年來在台灣網路上並不少見,「人家女森耶」或「台女不意外」這類言詞經常被用來諷刺、貶低女性,不論女性的主張正不正當、訴求合不合理,從發聲那一刻起,女性就已經被定位成是沒有聆聽價值的對象。這起事件也不例外,女學生的經歷是否真實、待遇是否合適都不再重要,重點是她們被塑造成一個可以被放進「台女不意外」框架中的女性形象,進而在此基礎之上,被否定、批評與約束。
而在陪聊事件中,我們則看到另一種用來貶低女性價值,讓她們不被聆聽和重視的手法,也就是給予女性一個懶散、不勞而獲、依賴父權生存的樣貌。如同某些論者提到,女學生的聊天服務立刻被許多人打發成不專業、不需努力、可以輕鬆賺錢的「歪道」,然而,言語諮詢可能涉及許多專業知識和技能(如校方所說,女學生可以分享學習經驗),但女性卻立即被假設不可能具有這些專業能力,反而勢必是想要透過「偷懶」的方式獲得好處。
另一方面,就算十分鐘的聊天就「只」涉及情感支持、安慰和陪伴,這也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反而高度仰賴個人的專注力、同理心和溝聽技巧——事實上,把「聊天」當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正好反映了,我們的社會長期貶低某些被歸類為陰柔屬性的勞動,視這些工作為沒有生產力與價值的,更把情感勞動當成女性理所當然、天生就具備的技能。
被消音的女性當事人
於是,在這兩起截然不同的事件中,我們看到女學生雙雙被簡化成在理性上無能力、需要被教育的個體,同時在情感和道德上,她們也分別因為被打入「嬌貴」和「投機」的刻板印象中,進而成為需要被提醒或規訓的對象。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相關報導裡,兩校的女學生都徹底遭到消音。沒有記者主動採訪女學生,詢問她們的真實經驗與看法,反而都選擇從他人——網友或校方——的角度出發進行詮釋,彷彿女學生要不是沒有自己的主張和看法,就是沒有能力說明自己的立場。這樣的作法再一次展示,父權社會習慣將女性「幼體化」和「弱智化」的伎倆:透過幼體化女性,讓女性的意見不被聆聽與重視;在掩蓋、消除這些聲音的同時,則得以進一步把女性的無能當成一件既成的「天然」事實,合理化幼體的想像。
另一樣串起兩起事件的元素無疑就是「性想像」,或者可以說,女學生和「意淫」之間的距離,而在此我們可以察覺兩種看似對立、但其實同源的態度。報導畢旅事件的媒體之一,顯然對事件本身和女學生的意見沒有興趣,選擇把焦點放在網友對女性的慾望和調戲之上,在這些文字之中,把女學生打造成性想像的客體,她們的青春身體被當作商品與父權社會裡的財產,理所當然地要供應並滿足男性的情感和性慾需求,為他們所掌控。
一件引人深思並警醒的事情是,性暴力的相關迷思往往會主張,女性之所以被當成性客體,是因為女性本身已經先做了某種舉動——例如穿著特定服裝、從事特定行業——傳達出了性的訊息,才讓男性遭到擾動與誘惑。但在此我們卻可以發現,事情顯然並非如此。事實上,女性不必有任何行為,她們甚至不需要和男性有過任何實際的接觸——如女學生和網友們素未謀面——卻仍舊可以成為性慾望的對象。
陪聊事件裡「太主動」的女性
這是因為,父權社會所賦予男性的強烈資格感,讓男性得以把女性的身體、情感,和性當成隨時為他們準備好、為他們所取用和享受的服務。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在陪聊事件中,得以觀察到另一種趨勢,也就是當女性選擇主動決定付出自己的情感勞動、自主決定付出給誰、怎麼付出,甚至以此收取費用的時候,這就威脅到了男性的資格感,因此引發男性的不滿和批評。
在陪聊事件裡,與其說某些人的憤怒來自於認為女高中生太過「服從」父權規則,把自己變成父權社會裡的商品,倒不如說,這些人之所以感到不安與憤慨,其實正好是因為這些女性沒有遵守父權的性別角色想像——她們沒有被動且安靜地等待父權社會的吩咐和安排,把自己的傾聽、專注、關懷,付出給經過審核而合格的男性對象,並且是以「愛」之名,進行無償的、親密關係形式的勞動。
相反地,她們取回了主動權,自行太過「任意」地決定要怎麼利用這些情感勞動技能,並且利用這些技能為自己獲得好處,而這大大地顛覆了父權社會的性別想像與規則,也引發人們巨大的不滿和譴責——畢竟當女性得以自由選擇時,某些男性的資格感就可能無法獲得滿足了。
一旦我們意識到這點,我們也會發現,在這個情境中,試圖去消解陪聊服務中任何可能的性意味,可能不是最好的回應方式,因為當我們試著把「性」這個元素從事件中移除時,我們有可能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衝突的並不是女性和性本身,而是男性在父權社會賦予他們的資格感下,搶占了話語權,試圖單一、霸道地詮釋和分配女性的性。
洗白與抹黃,父權社會如何獨占對女性的性詮釋?
事實上,在許多類似事件中,我們經常可以察覺一組相互呼應的反應:女性的身體、情感與性,經常不是被「抹黃」,就是被「洗白」。女性的身體被高度「性化」,成為父權社會裡男性可以自由取用、享受的商品,進而合理化男性對女體的意淫、騷擾,甚至是攻擊;另一方面,這種過度性化也讓父權社會得以基於「保護」的名義,對這些「危險」、隨時帶有性意味的身體,進行約束和管制,甚至是貶低、羞辱。
也正因如此,當女性確實掌控、展現或利用自己的身體、情感、性,以及其他陰柔特質時,就會讓許多人感到不安,因為這代表女性可能得以擺脫上述的控制。於是,此時「洗白」就成為一個有效的手段,將女性「純潔化」與「去性化」。這樣的手法看似讓女性得以擺脫來自父權社會的凝視,但卻並沒有把自由還給女性,反而可能否認女性的自主意識,並奪走女性繼續自我探索的機會。
不論洗白還是抹黃,不論去性或是過度性化,關鍵的問題都在於,誰有權力詮釋女性的身體、情感和性自由的權利,而女性主義所追求的,並非讓女性和性絕緣,而是讓詮釋的話語權重新回到女性自己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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