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對《人聲》的狂戀:致敬與改編原作,呼喚疫情下荒涼人心
影響後世甚多的法國知名劇作家尚考多克(Jean Cocteau)所創作的獨幕劇《人聲》(La Voix Humaine)於1930年首演,描繪女性遭情人拋棄後,渴望以收訊不穩的電話傳遞愛意,並企圖自盡的絕望心境。綿長不斷的對白不僅成就了戲劇史上前衛的里程碑,更展現人們對愛慾及情感的渴求,在當代時空如何受困於科技、性別與社會,亦曾多次被改編為歌劇、戲劇及影視作品。
2020年,COVID-19肆虐全球,世界百廢待舉,西班牙國寶級導演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卻未擱置創作,再度改編他早已搬演上大銀幕多次的《人聲》,交出自己的首部英語短片作品《人聲》(The Human Voice)。電影中,影后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戴上無線耳機,再次與訊號那端的情人孤寂對話,呈現疫情時代下不變的人心呼喚。
然而,阿莫多瓦卻將場景設定於空蕩片場,透過攝影機運動與改編劇本,拼貼出《人聲》全新的美學高度,致意自己的舊作《慾望法則》(Law of Desire)、《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Women on the Verge of a Nervous Breakdown),也宛如回顧考多克《人聲》近百年來的變遷史,並賦予這齣「超越時代的藝術」新時代的意義。
名導與女星的試煉場:為演員量身打造的舞台劇
考多克的創作總是在變,但一切均具深度。
——《美女與野獸》演員尚馬赫(Jean Marais)
攤開尚考多克的創作史,不僅作品繁多且跨度極大。總自稱為「詩人」的他,曾出版超過20本詩集著作,同時亦是20世紀「前衛藝術」(Avant-Garde)代表人物,更積極在戲劇、甚至電影創作,突破革新捨棄包袱,大膽嘗試實驗藝術的可能性。1930年,其首部電影《詩人之血》拍攝完成(1932 年才正式問世),呈現宛如夢境與幻覺的視覺意象,如今與布紐爾(Luis Buñuel)的《安達魯之犬》,同被視為「超現實主義電影」(Surrealist Cinema)的代表作之一。
同年,考多克的獨幕舞台劇《人聲》公映,由比利時女演員貝爾特博維(Berthe Bovy)在台上,提起話筒對著觀眾不聞其聲、不見其身的男人,訴盡觸不到的思念與怨懟。考多克曾坦言,創作此劇的動機,出自於過往與他合作的女演員,常抱怨其作品太注重編劇或導演的思維,而讓幕前演員淪為「配角」,沒有發揮表演的機會,也因而成就了這齣得以讓演員掌控全局的獨白作品。
在此之後,《人聲》也多次被搬上大小螢幕,更成為眾多女明星爭相挑戰的作品,包含: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麗芙鄔曼(Liv Ullmann)、蘇菲亞羅蘭(Sophia Loren),甚至《控制》演員羅莎蒙派克(Rosamund Pike),皆曾在戲劇或影像作品演出此戲。其中,最為著名的一次電影改編為1948年的《愛》,由義大利新寫實巨匠的羅塞里尼(Roberto Rossellini)執導,傳奇影后安娜麥蘭妮(Anna Magnani)主演,不僅將劇本縮短至約30分鐘時長,也以更具電影化的手法呈現。
本片由女主角面色枯槁的特寫鏡頭開場,隨後攝影機鏡位拉遠,才得以見著此畫面為浴室中的鏡像,安娜麥蘭妮朝鏡子試圖梳妝整頓,暗喻著面對自身孤獨;此外,更加入新寫實主義電影經常出現的生活感音效,人群狂歡、嬰兒哭泣的聲響,以畫外音包圍著女主角,更呈現其孤立無援的境地。
阿莫多瓦的致意——《慾望法則》構成自我成戲的迷宮
我是無意識地用〈別離開我〉這首歌,和考多克的《人聲》向法國文化致敬,這兩個文本對我來說有共同的意義,彼此呼應。
——阿莫多瓦
阿莫多瓦自1970年代便曾受《人聲》著迷,並多次在作品顯示對義大利新寫實電影的崇敬,其中,1987年的作品《慾望法則》中,由其繆思女神卡門莫拉(Carmen Maura)飾演的變性人演員蒂娜,在電影的戲中劇裡,上演了一段改編版《人聲》,巧妙以此文本指涉片中角色的心境:每個角色都在面對愛人的離去,陷入無可自拔的情緒低谷。
《慾望法則》裡,男主角導演帕布羅的同性愛人胡安,至遠方海邊工作,令兩人關係備受考驗;蒂娜的同性愛人則遠在東京工作,還無情留下女兒託付給蒂娜照顧,而後又現身欲帶女兒出國,卻遭女兒拒絕。當蒂娜在舞台上演出《人聲》時,看到後台出現愛人的身影,便藉機在台上以劇中台詞,控訴對方殘忍,更稱:「如果妳先掛電話,那還好一點,再見了親愛的!」
電影中的《人聲》不僅重現對白,阿莫多瓦也賦予卡門莫拉更強烈、直率的女性形象。除卻對情人歇斯底里的傾訴,更讓她以斧頭道具,在舞台暗處大砍場景陳設,並安排片中飾演她愛人女兒的小女孩,在舞台明亮處,對嘴高唱法文流行曲〈別離開我〉(Ne Me Quitte Pas)。舞台上,前頭展現愛情的純粹可人,後頭則呈現情感遭背叛所深埋的痛苦絕望,古典與新潮的融合,互為明暗「表裡」的呈現,都讓當時已屆60歲的《人聲》增添新意。
電影裡,阿莫多瓦也藉由角色戲劇化的「外顯」作為,展現他們「內心」的渴望與匱乏。導演帕布羅曾以打字機寫下情書,寄給愛人後卻要求對方署名,再回寄給自己,表面深情而痴狂的作為,實際洩漏其自戀與渴望被愛的心聲;安東尼奧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飾演的角色,瘋狂追求帕布羅,不計一切情緒勒索、殺掉情敵或勾引其姊姊,種種如「八點檔」般的行徑,可視為他長年壓抑於乾淨守序的中產家庭下,面對情慾流動後的乖張反撲。
帕布羅的變性人姊姊蒂娜經歷則更是戲劇化,曾為男兒身的她和教區神父與父親相許,卻遭到二度拋棄,愛上安東尼奧以後又被背叛。三位主角都宛如片中《人聲》舞台劇角色之化身,想在光明處唱誦真情偉大,卻只能獨自在暗地,舔拭自身多情的傷口。
《慾望法則》裡的人物,無不皆在上演《人聲》示愛、追求、懺悔、撒謊與挽回的橋段,阿莫多瓦卻以酷兒元素及通俗劇,將這齣「自我成戲」的故事,勾勒出一座電影的迷宮。最終則藉安東尼奧之口,掀起全片最高潮,總結電影並為《人聲》做出最佳詮釋:「這樣愛你是一種罪過,但我願意為此付出代價。」
切斷男人的電話線——《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女性的反撲與覺醒
我想要只用一個演員來拍這部電影,因此想到了《人聲》,因為這是一段內心獨白,而且考多克描寫的這個「棄婦」角色,確實十分誘人。
——阿莫多瓦
《慾望法則》不僅在西班牙國內獲得票房成功,更在柏林影展成為首屆泰迪熊獎得主,阿莫多瓦卻仍對《人聲》難以忘懷。隔年,便延伸原作交出《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宛如《人聲》的現代喜劇版,再度由卡門莫拉主演,描繪她與配音員男友伊凡分手後,苦等對方電話卻「不聞其聲」,又在接連遇見前男友兒子、妻子,以及被恐怖份子侵擾的女性友人後,生活產生巨大轉變。
宛如最初考多克想滿足演員的表演需求,而創造出《人聲》;阿莫多瓦也為了讓卡門莫拉大放異彩,編寫出《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儘管阿莫多瓦曾言,《人聲》故事在該片已蕩然無存,只剩「一個絕望的女人,在一個裝滿回憶的箱子旁,等著她心愛男人的電話」,但阿莫多瓦仍保留原作女性陷入絕望後的瘋狂,以數量更多、形象更複雜的角色呈現,並且甚至賦予女性掙脫父權,迎向解放自由的結局。
《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仍帶有劇場色彩,多數情節皆發生於女主角琵琶家中,但電影的世界觀已與《人聲》相異,阿莫多瓦描繪得如他訪談所述:「這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在這個人間天堂,唯一的問題是男人仍舊拋棄女人。」因而在這座城市,色彩艷紅斑斕,人們和藹可親,計程車上甚至為客人備有免費眼藥水。女性不再受困房間苦等電話,主角琵琶時時刻刻都能化濃妝、著窄裙,踩著高跟鞋趾高氣昂,四處奔走尋找伊凡的蹤影和線索。
《慾望法則》的舞台劇上,卡門莫拉還僅是手執斧頭;《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時,她已經能放火焚燒與曾與情人共枕的床,把唱片機、留聲機扔出下樓,甚至一度氣得把與情人的唯一聯繫——電話拔線扯壞,原作《人聲》自盡的橋段,也轉變成女主角把安眠藥溶解進番茄冷湯,預備讓前男友喝下的復仇手段。而在她充滿「作為」的舉動下,逐漸發覺情人不僅曾把前妻弄進精神病院,當下還準備和新歡出國度假,自己則逐漸步入前妻後塵——瀕臨崩潰邊緣而瘋狂。
相對於《人聲》,《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裡的男人毫無長進,仍披著羊皮欺騙女人,伊凡用配音員「美聲」誘惑,恐怖份子以性魅力讓女主角好友屈服,伊凡的兒子看似「小清新」但背著女友勾搭他人;相對地,女性則終於走出《人聲》的魔咒,最終琵琶甚至衝去機場,解救被前妻追殺的前男友伊凡,完全反轉佛洛伊德男性對女性「拯救幻想」(Rescue Fantasies)的心理機制。
電影裡,最危險而最該被拯救的其實是男人,而女人正如電影中琵琶所言:「只是錯愛上了男人,而那個男人剛好是恐怖份子。」直到結局,伊凡兒子的情人在琵琶家甦醒(誤食泡了安眠藥的冷湯),告知琵琶自己在睡夢中「不再是處女」,琵琶則回敬對方自己其實懷有身孕。《人聲》男人那頭的電話線,彷彿真的被切斷,毫無男人介入的性愛與生育,也可視為女性自主與覺醒,成為阿莫多瓦最為「魔幻」的作品之一。
疫情下的孤獨困局——《人聲》以超越時代的藝術解放心靈
說來也很古怪,不是嗎?這部電影竟然成為我們現在生活的隱喻。
——阿莫多瓦
相距《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問世已超過30年,阿莫多瓦也從離經叛道的才子,晉升為西班牙「國寶級」電影大師。如今已高齡71歲的他,終於突破舒適圈,拍攝其首部英語作品,正式把考多克的文本化為《人聲》短片,卻也在2020年初劇組排練後,遇上COVID-19疫情一度終止拍攝計畫,連他本人都曾經染疫。不過,疫情仍未阻斷其創作力,片中深刻描繪人類沈浸於孤獨的處境,以及被迫與外界間離的痛苦,反倒讓《人聲》的成品顯得更別具時代意義。
時空設定於21世紀的《人聲》,傳統的有線電話,已經變成正在充電的智慧型手機,飾演女主角的蒂妲絲雲頓不再手執話筒,而是戴上無線藍牙耳機通話,她身著愛馬仕及羅威等時裝,桌上散滿的時裝雜誌、精裝書與藍光光碟,配上現代化的家具陳設與空間設計,讓這個文本再度經歷一次「現代化」的革新。
不過,阿莫多瓦別有用心將《人聲》主要的房間場景,設置於空蕩蕩的電影片廠中,讓乍似向情人私密的孤獨訴怨,更像一場精心設計的「排演」,真實與虛構的邊界模糊不定。每當我們沉醉於蒂妲絲雲頓獨幕劇般的演出,阿莫多瓦便用上帝視角鏡頭,俯視著片廠的房間場景,女主角彷若受困在蜂巢般的佈景中,提醒觀眾這仍是一部電影。他巧妙以劇場與影像的美學,回顧了考多克原作近百年來的變遷史,爐火純青拆解、重組、拼貼《人聲》的意涵。
電影始於女主角外出購買斧頭,結束在她點火焚燒房間(片廠),一前一後,巧妙呼應其前作《慾望法則》與《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亦有她在陽台場景澆花,面向假天空外牆沉思的場面,與《瀕》一片的棚內場景呼應。不過,女主角已不像卡門莫拉堅強剽悍,在蒂妲絲雲頓的詮釋下,她風雅而高尚、柔和且複雜,即使仍被舊情綑綁,但也不願過度低就。被設定為演員或明星的她,甚至還在情人面前炫耀,經紀人轉告客戶稱她「有著超越時代的美」。
這股從未在《人聲》改編史上出現的自信,加上場景設定於片場的巧思,令她在劇情前半身陷的情感困局,彷若也只是分手過渡期的「排演」,從頭到尾這就是一場「逃脫失戀的大戲」,手機另端或許根本無人聆聽與回應。片尾,女主角放火焚燒房間,曾在舞台劇原作、羅賽里尼電影《愛》提及或現身的「狗」,也在這時成為要角,她對這隻屬於情人、象徵兩人情愛的狗說:「你必須習慣,現在我是你的主人。」
從此,她步出焚燒成灰燼的愛情片廠,靠著這場《人聲》的戲,告別藕斷絲連的舊情,重新主宰自己的人生。據阿莫多瓦訪談所言,這個樂觀的結局,正是他在疫情隔離出關後,重新編寫出的情節,也讓《人聲》短片不僅是《瀕》片的女性覺醒,更為考多克的原作賦予新時代的意涵:不論在何時何地,人類渴望連結的真心從未改變,但我們能以「超越時代的藝術」,脫離外邊世界的箝制綑綁,找到與自身孤獨共處的方針,擁抱真正心靈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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