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從叛逆小子到電影大師(上): 盡情騷動觀眾的腦袋與生殖器
2019年前推出的《痛苦與榮耀》(Pain and Glory),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令合作多次的影星安東尼奧.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化身垂垂老矣、飽受病魔摧殘的電影導演,回顧童年傳遞對家鄉與母親的依戀,年少時如何與初戀分別而倚靠寫作排解失戀之情,最終開啟電影榮耀之途。這部他半自傳的作品,被譽為「阿莫多瓦的《八又二分之一》(Otto e Mezzo),班德拉斯絲絲入扣的演出,不僅拿下坎城影展影帝、入圍奧斯卡,更是映射出阿莫多瓦的熟成老練,與對電影內斂的珍視熱愛。
然而,早在阿莫多瓦以《我的母親》(All About My Mother)、《悄悄告訴她》(Talk to Her)等精練作品走紅國際之前,自60年代末起他作為《痛苦與榮耀》般的鄉村青年,便移居到馬德里直闖地下電影界,無師自通狀態下憑藉熱情,交出一部部驚世駭俗的作品,多元性向、女性解放、政教批判、特殊性癖全是他鏡頭底下的題材。伴隨獨裁統治者佛朗哥於1975年逝世,80年代的阿莫多瓦正是帶領西班牙電影走向解放的關鍵人物。
本次於台灣重映四部作品《修女夜難熬》(Dark Habits)、《我造了什麼孽》(What Have I Done to Deserve This?)、《慾望法則》(Law of Desire)、《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Women on the Verge of a Nervous Breakdown),皆為他早期創作的經典,可窺見他以「享樂主義式」想像,呈現角色超越性別框架的生活,對於保守天主教思維、現代商業廣告的嘲諷,更見證他如何令女同修女、苦情主婦、變性演員與失戀配音員,在通俗劇套路之下,於日益成熟的鏡頭語言中活靈活現。銀幕之外的我們,見識他如何從離經叛道的電影小子,成為今日聞名影壇的大師。
生於佛朗哥獨裁時代,「馬德里運動」解放電影叛逆頑童
當我製作一部電影,我希望能觸動觀眾的頭腦、心臟和生殖器。——阿莫多瓦
生於二戰後西班牙的阿莫多瓦,曾出現於《玩美女人》(Volver)的鄉間拉曼查(La Mancha)即是他的家鄉,其家庭貧困且保守,曾將他送至西部卡塞雷斯的天主教寄宿學校就讀,期望他成為一位牧師。然而,年幼的阿莫多瓦並非僅是背聖經、唱聖歌、做乖乖牌,而是經常溜進戲院看電影:「電影成為我真正的學校,我獲得的知識遠遠超過我從神父身上學到的。」
時至青春期之後,好萊塢50與60年代通俗劇、法國新浪潮出格創意之作、義大利新寫實主義至費里尼、安東尼奧尼等人的電影,成為阿莫多瓦生活的養分,也令他下定決心要成為電影創作者。1967年,阿莫多瓦不顧父母反對,搬至馬德里試圖發展事業,然而當時尚處法西斯強人佛朗哥獨裁統治時期,國立電影大學因故被迫關閉,讓他只好四處「斜槓」兼工,最終成為朝九晚五的西班牙電信公司助理,下班後便到戲院、電影資料館,大量看片以學習電影。
70年代起,在馬德里打拚多時的阿莫多瓦,存錢買下人生第一部超8毫米(Super 8mm)膠捲攝影機,更集結一群志同道合的藝術家、演員拍片,在資源拮据狀態下,直接使用自然光,東拼西湊出場景,演員服裝從朋友母親衣櫃偷取,大膽實踐其對影像的創意。首部短片Folle... folle... fólleme Tim!甚至因超8攝影機收音效果不佳,阿莫多瓦得在每次放映時,親自藏身幕後為電影「直播配音」,如同日本默片時代的「辯士」,更自豪稱:「我從沒聽過有觀眾在現場笑得那麼大聲。」
1975年佛朗哥辭世,整個西班牙從獨裁政權解放,馬德里居民們在街上徹夜狂歡,逐漸演變為一場80年代的文化革命——馬德里運動(Movida madrileña)。由龐克搖滾、合成器流行樂(Synth-pop)的音樂品味轉變,融合達達、未來主義的美學,滲透城市的街頭塗鴉、繪畫、攝影與影視文化之中,到性解放、LGBTQ+族群湧現、娛樂性藥物廣泛使用,享樂主義的浪潮席捲馬德里,讓壓抑許久的西班牙,終於得以大口「吸」得自由的空氣。
逃離獨裁政治的歷史陰霾——享樂主義電影仍意有所指
西班牙與自己的歷史,有著非常糟糕的關係。——阿莫多瓦
阿莫多瓦從此成為「馬德里運動」的代表人物,其1980年的長片《佩比、露西、朋》(Pepi, Luci, Bom)描述種植大麻的女子佩比,遭警察勘查時性侵,當她欲復仇時試圖與警察妻子拉近距離,卻發覺對方有「被虐M屬性」,因而戀上女同志龐克女樂手。荒腔走板、頗有Cult片感的劇情,完全映照出該時期馬德里的街頭風氣,性向與毒品不再是暗夜秘密,警察盤查與施暴也會被暗算,女性自主則有多種面向得以實現。
不過,儘管阿莫多的電影甚少直面談及政治,也鮮為觸及佛朗哥對西班牙社會的巨大影響,正如他曾說:「我不承認我的電影有佛朗哥存在,這可能是我對獨裁主義的復仇:我不希望它成為記憶,也不希望它成為陰影。」
然而,其早期享樂主義式的電影,無所不用其極的奔放、歡快,即可視為對威權社會的反動。如同《佩比、露西、朋》向象徵父權的警察復仇的主角,亦或第二部作品《慾望迷宮》(Labyrinth of Passion)洗衣店老闆性侵女兒,卻仍在客人面前裝做「好好先生」,令女兒難以逃出淫父魔掌,正是西班牙人民於佛朗哥「民族英雄」形象下生存的為難處境。
1984年,阿莫多瓦推出《我造了什麼孽》,由他的繆思女神卡門莫拉主演家庭主婦葛洛莉亞,面對丈夫無能、婆婆叨念、兒子販毒,只得日復一日依靠安眠藥與性工作者鄰居救助,才能維持家庭生計與心靈平靜。全片窄小雜亂的公寓,取景於M-30環狀高速公路附近街區,該公路為佛朗哥現代化計畫的一環,於他逝世前一年通車啟用,曾因距離民宅過近、車輛噪音過大而招致批評,初期更有許多居民試圖橫越公路,導致交通意外頻傳。
片中場景設置於宛若佛朗哥時代「紀念碑式」的建築旁絕非偶然,阿莫多瓦曾言M-30與該街區體現政權試圖為無產階級服務,但仍僅是為自身利益「膨風」的象徵:「這些地方被視為『蜂巢』,根本無法居住。」電影中,丈夫安東尼曾對女主角葛洛莉亞說,要帶前來拜訪的德國女歌手前任情人,開計程車上M-30公路兜風,並自傲稱對方「一定會很喜歡」,葛洛莉亞不以為意的反應,也可視為對佛朗哥極權下建設的反諷。
片中,安東尼還曾臨摹希特勒的簽名,提供給德國女歌手,作為其曾與希特勒通信的證明,讓對方名利雙收。安東尼更要求兒子要「繼承父業」,認為學習偽造簽名比受教育更要緊,他對兒子說:「我模仿我爸的簽名,你模仿我的,這就跟我們的姓氏一樣重要。」隱隱暗示對極權崇拜、權力貪婪,仍然存在於後佛朗哥社會之中,甚至其毒瘤可能持續「世代相傳」。
阿莫多瓦也曾在相隔13年後的《顫抖的慾望》(Live Flesh),回顧佛朗哥政權於1970年宣布全國進入警級警戒,限縮人民人身自由的那一夜,描述主人翁誕生在公車上的奇情故事,成為阿莫多瓦電影中罕見明確重現歷史,並作出政治諷喻的作品。他說:「我的構想是描繪出這個角色,出生於政治與字面上最黑暗的一夜,把這視為他未來人生的厄運。」
今年獲得奧斯卡兩項提名的《平行母親》(Parallel Mothers),講述遭佛朗哥極權統治下殲滅的人命,至今仍藏身於亂葬崗間,歷史真相仍尚未被解密,成為阿莫多瓦至今最具政治訴求的作品。恰巧本片他與演員潘妮洛普.克魯茲(Penélope Cruz)再度合作,後者也正是《顫抖的慾望》產下主人翁的性工作者「母親」,兩者相互映照,顯示其渴望審視歷史的決心。對比於早年享樂主義型的電影,他反思但並不批判自己的過去:「那就是我擁抱自由民主的方式,也是我對佛朗哥時代的逃離。」
瞄準天主教教會開刀——大膽挑釁西班牙最保守勢力
耶穌來到人間,不是為了拯救聖人,而是要拯救罪人。——《修女夜難熬》
阿莫多瓦另一部80年代經典《慾望法則》,片中卡門莫拉所飾演的變性人蒂娜,返回兒時就讀的天主教學校,遇見曾發生性行為、而後發展戀情的神父。蒂娜渴望回到教會的懷抱,獲得心靈救贖,曾拋棄她的神父卻對如今是跨性別的蒂娜嗤之以鼻,告誡她要找救贖「去別的地方找」,蒂娜則勃然大怒回敬:「可是我只剩回憶了。」此片段於2004年《壞教慾》(Bad Education)再度搬演,以戀童癖神父性侵男孩的方式呈現,大大諷刺宗教披著羊皮的虛偽。
年少時,阿莫多瓦也曾於天主教寄宿學校就讀,當時佛朗哥政權與教會結盟,打造雙重獨裁政權,令他長大後才明白教會的壓抑「事出有因」。他曾親身見證其內部的腐敗,表示許多年齡相仿的同學,受到神職人員的性侵:「那簡直是一場噩夢。」從此之後,阿莫多瓦與信仰保持距離,更屢屢於電影藉宗教之名,呈現人性的慾望與荒誕。
其最具宗教色彩的莫過於《修女夜難熬》,描述具毒癮的歌手尤蘭妲因男友吸毒而死,害怕遭警方盤查而逃至修道院避難。該處修道院收容無處可去的女孩,如片中所述她們都是「殺手、毒蟲或妓女」,主張透過自我禁慾和羞辱,以獲得上天救贖。然而,電影開場修道院便遇上財務危機,長年贊助的金主過世,金主遺孀卻形容對方是「法西斯」,現在只想好好打扮、寵愛自己,不再願意資助修道院,似乎也暗示佛朗哥統治終結後的西班牙社會景況。
電影中,修女們的處境也不得安寧,殺過人的「便便修女」靠迷幻藥度日,豢養老虎的「該死修女」深受潔癖強迫症所苦,「鼠鼠修女」把修道院女孩的故事撰寫成情色小說,熱愛設計奢華時裝的「蛇蛇修女」愛上神父,為首的女修道院院長更是海洛因吸食者,還無法自拔迷戀尤蘭妲。該教會崇尚的禁慾思想,儼然並非修女們身心、生活問題的解方,正如其電影宣傳詞所述:「這是個關於宗教的故事,上帝卻銷聲匿跡。」
然而,《修女夜難熬》反倒在壓抑的教會空間之下,讓慾望傾瀉而出,令愛情如聖歌般被唱誦,正如阿莫多瓦曾於訪談提及:「我是借用教會來談人們純粹的情感,真正令我感興趣的宗教實踐,是它能在相愛的人之間,建立起溝通的橋樑。」如同片中修女們做禮拜時,尤蘭妲從門外走入,耀眼白光滲入黑暗教堂,修道院院長接納尤蘭妲,猶如聖母與基督、基督與其信徒的關係,阿莫多瓦說:「我把宗教語言抽換為愛情,更深入一步闡述人性。」
阿莫多瓦在電影嘲弄與批判宗教的作為,把宗教「神愛世人」的觀點,轉化為情慾的詮釋方式,屢次招致教會的惡評,也是他至今仍不受西班牙保守勢力歡迎的主因。但他也毫不在意評價,因為對他來說,宗教儼然僅是一件「外衣」,妝點他創作上的野心,映襯其作品的內核:「我不與宗教鬥爭,但我將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為我所用。」
資本主義無孔不入的批判——把廣告「置入」電影中
每天都要看到廣告,這讓我開心、愉悅,但也讓我害怕。——阿莫多瓦
對宗教元素的任意取用,可視為他對西班牙不可撼搖保守教會勢力的挑釁,然而針對現代資本主義,阿莫多瓦也有其看法,尤其對於「廣告」有所洞見:「廣告就像上帝和魔鬼一樣,總是出現在人們面前,我認為這太可怕了。」因此,廣告也成為他早期電影的調侃對象,更彰顯他身處80年代,位處保守與前衛之間,其作品揉合宗教與商業批判的趣味性。
例如:《我造了什麼孽》一家人總守在電視機前,廣告荒誕呈現妙齡女子與丈夫共度新婚洞房夜後,隔天早晨男友端來早餐時,絆了一跤把咖啡濺到女子,令她半臉毀容,宣揚咖啡比性愛更「滾燙」;《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中的女主角配音員佩佩,在片中觀看自身演出的電視廣告:警方向一名殺人犯母親詢問其兒子犯案時的衣物,母親卻得意洋洋從洗衣機拿出乾淨溜溜的上衣,令警探們驚呼該牌洗衣精讓衣物「沒有血跡、沒有內臟,令人難以置信。」
阿莫多瓦藉電影,嘲弄廣告的陳腔濫調,重新賦予其魅力,但這家「假廣告」主打的並非產品,而是反映片中人物的處境。對於《我造了什麼孽》的家庭主婦,每日照顧家庭、張羅餐飲,絕對能讓幸福幻想被咖啡「澆熄」;《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廣告中的母親擺了警察一道,正如接近片尾時,女主角佩佩把前來盤查恐怖分子的警察,以泡了安眠藥的番茄冷湯迷昏。如同阿莫多瓦所言:「廣告成為解釋電影的一部分,成為美學的延續和補充。」
阿莫多瓦曾表示,廣告應是對瘋狂喜劇、超現實主義最開放的創作空間,因此當電視台要求提供《我造了什麼孽》的預告廣告時,他直接拍攝17分鐘的短片Tráiler para amantes de lo prohibido!(禁忌戀人的預告片),片中同樣有苦悶家庭主婦「殺夫」橋段,卻以「對嘴音樂劇」的方式呈現,劇情結尾更是主婦與新歡前去觀賞《我造了什麼孽》,讓實際要宣傳的電影海報、看板「置入」這部假預告片中,都可見阿莫多瓦揮灑創意之處。
時隔多日,近來也有國外粉絲在阿莫多瓦2008年《破碎的擁抱》(Broken Embraces)一片,發覺一張名為《平行母親》的電影海報,不知是否可視為他為新片埋梗所下的「廣告」。如同為宣傳《我造了什麼孽》直接拍攝短片,他總是希望自己的宣傳能貼近電影,並且不照本宣科:「我盡量讓我的廣告,變成電影的一部分,成為一種藝術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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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莫多瓦從叛逆小子到電影大師(下): 打造享受快感的性別理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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