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再次偉大的《火紅大箭男》,是「政治不正確」的川普時代代言人?

聯合新聞網 漢斯黃
《火紅大箭男》劇照。 圖/金馬影展提供

曾用三支iPhone拍出《夜晚還年輕》(Tangerine)的美國導演西恩.貝克(Sean Baker),往往關注社會邊緣人物的渴盼與掙扎,屢將鏡頭瞄向情色片女星、跨性別性工作者、迫於生計「接客」的單親母親,試圖去除性相關產業的污名化。去年入選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的《火紅大箭男》,轉換他自處女作《小明星》關注的女性與性少數族群,描繪落魄的成人情色片男星,如何重返家鄉試圖重振事業雄風,獲得哥譚獎、獨立精神獎等美國獨立電影界重要獎項提名。

電影聚焦情色片男星的生活日常,甚至出現誘拐未成年少女「下海」的情節,在美國影評圈招致兩極評價。然而,片中描繪窮苦的德州鄉野生活,人們環繞大麻、止痛劑而活,角色沉溺在不復存在的美國夢妄想之中,更與故事背景置身於2016年總統大選、川普喊出「讓美國再次偉大」的身影不謀而合;電影被視為「改良式」的男性凝視電影,處於追求道德洗清的當代影壇,是否仍顯得政治不正確?

乘著火箭重振美國雄風,電影成川普時代的縮影

電影開場即是男主角麥基乘車,自五光十色的洛杉磯直奔家鄉德克薩斯城,伴隨超級男孩千禧年的名曲"Bye Bye Bye"響徹於背景,暗喻他被美國夢「分手」,一貧如洗回到他的發跡原點,在劇情前半段歷經磨難,懇求住在久未聯繫妻子、岳母家中,被妻子理直氣壯高喊:「離開我們的土地。」四處尋求職缺,但因色情演員身份處處碰壁,著實像條「落水狗」,大挫其男性顏面及銳氣。

然而,麥基始終如原文片名「紅色火箭」(Red Rocket)的俚語之意,仍是條「生殖器勃起的公狗」,伺機尋求機會,例如:倚靠親友關係販毒謀生,更以金錢、毒品與性魅力,求得岳母與妻子的重新信任,甚至勾搭上冰淇淋打工的未成年少女「草莓」,允諾帶她離開德州發展,實則希望藉由其年輕的情慾資本(erotic capital),重返自己的「娛樂事業」。

電影中,麥基將大麻菸包上美國國旗包裝,目不轉睛盯著電視中的川普向群眾「佈道」:「美國是屬於信仰者、夢想家與奮鬥者的國度。」灌輸讓美國再次偉大的觀念,凝聚右派、底層與極端勢力的選票。一如麥基始終倚靠傲人外在條件,配上三寸不亂之舌,一再藉由吹捧、哄騙獲得紅利,只為有待一日再度如「明星」離開家園,重振他的男性雄風。

然而,麥基所吹噓或偽裝的擁有,正巧也揭示他的匱乏與焦慮。他假意向貌合神離的妻子蕾西培養感情,正是因他缺乏安身立命的住所,而「房屋」正是美國夢的重要象徵;他對鄰居男孩朗尼吹噓年輕時「娛樂事業」的豐功偉業,正顯示他歷經事業停滯期;他妄想博得草莓的好感,更表明他的中年危機,一如《美國心玫瑰情》妄想與女兒同學發生關係的人夫,必須倚靠青春活力,才得以忘卻中年困窘與僵局,再嚐「美國夢」的甘美滋味。

因此,麥基動用一切氣力,勸說草莓與自己再回洛杉磯發展,仿若重演二十年前他攜伴妻子蕾西離開家鄉的歷史,讓自己再「偉大」一次。導演西恩.貝克在訪談間形容,麥基此時正仿若川普,像脫口秀演員一般,把現實視為自己的節目:

我認為這是因為他需要在世界中生存,就必須一直表演,他們必須在表面上吸引人,他們必須表現得很有趣。

《火紅大箭男》麥基以口舌為眾人提供幻夢,希冀乘著堅挺的火箭升空,成為川普或任何極端領袖引發風潮的縮影。

《火紅大箭男》劇照。 圖/金馬影展提供

被剝削的美國,反撲戳穿侵害者的耽溺幻想

早在導演西恩.貝克的前作《歡迎光臨奇幻城堡》(The Florida Project),他便展現對美國夢陰影的犀利觀察,片中女孩伴隨其母親,居住在荒廢的廉價汽車旅館「夢幻城堡」(Magic Castle),即便距離佛羅里達迪士尼樂園不遠,但她們卻只得在暗黑邊緣間,與同住於旅館的窮人、嫖客、用藥者與罪犯共生。夜晚觀賞近在咫尺的煙火,妄想有天能掙脫外觀豔麗俗氣的旅館,走入真正的「夢幻城堡」之中。

《火紅大箭男》也延續《歡迎光臨奇幻城堡》的命題,麥基被「夢幻城堡」逐回家園德州,面對的是後工業化的美國景觀:四處遍佈石化工廠,醜陋鋼筋、瀰漫廢棄充斥地表;灰頭土臉的工人倚靠麥基提供的毒品醒腦,老弱殘窮倚靠止痛藥過活,人們靠販毒、提供性服務維生,年輕一輩如草莓、或曾經的麥基,無不渴求逃離家鄉的機會。

電影也提及德州斑斑血跡的剝削、受害歷史,可視為美國自古至今的陰暗面。上自19世紀法國海盜尚拉菲特佔據沿海城市加爾維斯頓,以便走私黑奴,同時也是南北戰爭後最後解放黑奴的地點,成為慶祝解放的六月節(Juneteenth)誕生處;直至片中麥基與友人遠眺的德州殺場(Texas Killing Fields),自1970年代起發現30具女性遭謀殺的屍體,更有許多年輕女孩於此地失蹤,讓導演西恩.貝克表示:「在我眼裡,整個地區正籠罩著一層烏雲。」

「剝削」一主題也反映於麥基與草莓關係中。麥基處心積慮假冒自己為有房階級,曾吹噓在洛杉磯「娛樂事業」有人脈。誘拐未成年的草莓與之發生關係,更希望她下海拍片,並非為草莓未來著想,而僅是想替自己翻身,再顯父權社會對年輕女性處心積慮的剝削。美國成人電影的不成文機制,經常希望女性在「即將成年」之時出道,以博得聳動關注,西恩.貝克:「她們在幾週內就滿18歲的事實,可能正是這個產業需要的。」

《歡迎光臨奇幻城堡》劇照。 圖/鏡象電影提供

實際上,麥基仍僅是如他偷吃壯陽藥一般,持續膨風自詡美國夢的推銷者,欺瞞身邊人給予承諾,實則持續利誘、消費他們,直到最終假面被揭穿才遭反撲。此時的《火紅大箭男》,不僅為川普時代代言,更成為對美國社會由上至下的壓迫審視,男性對女性的剝削,城市上層對鄉間底層的哄騙,猶如這片烏雲籠罩的德州土地,終究徹底「扒光」這位剝削者的真面目。

因此,當結局走投無路的麥基來找草莓,猶如重複電影開場,他一無所有而返鄉倚靠妻子與岳母。最終,鏡頭以推軌變焦(dolly zoom)鏡頭,呈現草莓身著紅色比基尼打開家門,姿態挑逗面向麥基,暗喻著麥基依然沉溺幻想。西恩.貝克解釋:「整個草莓情節,都可視為他的想像,是他應對糟糕生活的方式,也許他只是坐在樹下,邊抽大麻、邊幻想這個女孩。」一如美國沉溺美好堅挺的幻想,卻罔顧自身早已「軟爛」的現實。

片尾再次出現的曲目“Bye Bye Bye”,湊巧該曲在1999年錄製之時,超級男孩正與聲名狼藉的唱片製作人盧.帕爾曼展開法律訴訟,控告對方剝削其利益。”Bye Bye Bye”這首揮別舊戀的愛情舞曲,MV中更拍攝超級男孩如木偶般受人操控,也被粉絲影射為他們向盧.帕爾曼嗆聲的作品(雖並未獲得證實),正好與《火紅大箭男》的剝削主軸不謀而合。

非傳統男性凝視電影,能讓我們辨別現實真相嗎?

電影參考70年代義大利性剝削電影,仿Fernando Di LeoUmberto Lenzi等導演作品,以大量變焦、推軌鏡頭,建立這部男性凝視(male gaze)的作品。但不僅用於呈現被慾望的女體,西恩.貝克也試圖改裝剝削電影公式,放入《火紅大箭男》。他稱此片型能讓觀眾歷經情感與道德的「雲霄飛車」:「他前一刻讓觀眾興奮,下一刻便以道德教訓,懲處觀眾的興奮。」

因此,片中呈現少女草莓時,不論是她打工冰淇淋店、家中場景總是鮮豔夢幻,暗喻這是麥基的幻想,或呈現脫衣舞孃畫面時,讓麥基以大麻觸碰其下體;同時也將變焦鏡頭用於蕾西痛罵麥基是個「無家可歸的龜公」,戲謔性放大其憤怒的雙唇,或在麥基一絲不掛被趕出家門時,鏡頭急搖瞄準他疲軟的生殖器,更是諷刺意味極強。

《火紅大箭男》劇照。 圖/金馬影展提供

即便在政治正確的時代,拍攝一部男性凝視電影顯得挑釁,卻也正是西恩.貝克創作《火紅大箭男》的用意。在追求道德清洗的影視業中,西恩.貝克探索人性灰色地帶,讓本片不僅是「大野狼與無辜小綿羊」非黑即白的故事,也非為惡人角色背書,或以鏡頭剝削女性,而是審視男性的陰暗與缺陷,讓電影更具有反英雄特質,他說

我們能看到他們性格中的缺陷,就像我們的缺陷一般。
比起聖人或英雄,我們更能與有缺陷的角色產生連結。

西恩貝克更指出片中大量使用紅、藍兩色,反映美國共和、民主兩黨政治,造就國內族群分裂的景況。美國當代社會正如麥基或片中任何角色,並非二元分明而是複雜難解,因此更需透過作品,客觀審視現實的分歧,他說:「所以我最不希望這部電影再製造難以置信的對立,因為我希望雙方都能談論它。」

或許正如"Bye Bye Bye"唱到:「請你用真相來打臉我。(You just hit me with the truth)」、「這些話可能聽來瘋狂/但都不是謊言(Might sound crazy but it ain't no lie)」我們必須有更多如《火紅大箭男》此等電影,不假政治正確、不耽溺陳舊思維,才得以辨清世道真相,徹底和生活中的毒瘤揮手道別。

《火紅大箭男》劇照。 圖/金馬影展提供

漢斯黃

從事文字編輯及影視相關工作,酷愛解析電影浮光掠影中的創作意圖,也觀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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