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紙樓/天真的和感傷的旅行者:評電影《Vigeo Cannonball Run 2016》
我們可以讓觀眾掏錢,但他們出錢是為了看思路清晰的謊言,而非雜亂無章的現實。
——楚浮,《一封反對真實電影的信》
首次聽說熊仔俠(本名譚嘉灝)的「大名」時,已是他在中國大陸電影平台豆瓣宣布停止翻譯字幕的一年後。
如果說豆瓣迷影社群也有梯次,那麼我這個2015年才入駐的台灣「外鄉人」,無疑與這個字幕界的名人連擦肩的交集都無。江湖唯一留下的,只有傳說:有個迷影社群安那其(Anarchy),就像獨立電影自主流電影中分眾一般,他們脫離了主流電影字幕的營利大道(這點在2008年後愈發明顯),一頭成為繼承獨立電影精神的「獨立字幕組」,伸進冷僻電影的流通之中,不拚速度、不搞宣傳、不開打錢(捐款),最終不見蹤跡。
而這個全然隨心隨興所欲的社群首領——熊仔俠——號稱藏片上萬(絕大多數是絕版VHS與DVD )、翻譯過160多部電影上傳的獨立名人,金盆洗手後,拍了一部紀錄片《一個人的字幕》。紀錄片訴說字幕流通這個非法地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區的必然與不超然,還有自己深深感覺到字幕製作的創作上限。他想跟被推廣的影迷訴說更多,就必須轉向實拍,所以字幕事業,就讓它不只成為灰色地帶,也是青澀過往。
看過《一個人的字幕》的任何觀眾,都不會懷疑,這個叫熊仔俠的業餘迷影,確實對影像表達有著雄厚的理解,與更雄厚的野心。他把一部本該噱頭至上的紀錄題材,拍成了一樁樁私小說氣息的私密心聲呢喃聯語。唯一阻礙他的,只有技術。
接下來六年,自2014到2020,熊仔俠開始大量創作,出品了一系列紀實性質的短片,探討「地緣」——是居「地」邊「緣」,也是所在「地」與個人產生感性理性交纏的「緣」份。絕大多數作品如《拐人2》的素材,都起始於2009年,這一年,他開始學習製作MV,學習影像傳達的技術;也在這一年,他學會駕車,開始擁有「移動權」,更關鍵者,旅拍的能力。
這次入選TIDF的長片《Vigeo Cannonball Run 2016:西南.南山.三坑.六和.大塘爆走96km旅之極北篇》亦是如此。
三分偷窺七分私密的「拍旅拍」
這是熊仔俠「車拍三部曲」的第一部,由熊仔俠與友人於2016年開車遊歷廣州三水後留存的畫面,交叉他個人2009年首次出發三水的素材與再現,比對而成。電影七成時間,都是自車窗從內而外窺看,構成了一部取景器似的,三分偷窺七分私密的「拍旅拍」。
片名源於三個典故,英文前綴「Cannonball Run」乍看源於嘉禾英語同名電影《砲彈飛車》,實際上是來自小眾日本作者、AV導演兼演員カンパニー松尾的《テレクラキャノンボール》系列的日語英譯。這個系列每隔幾年就會推陳出新,在電影尾附上年號;這也是熊仔俠這車拍三部曲《Vigeo Cannonball Run 2016》《Vigeo Cannonball Run 2010》《Vigeo Cannonball Run 2011》的命名邏輯(標題年份與出品時間不同)。中文副標「旅之極北」,同樣源於日語,是日本電影導演平野勝之的《白》。
カンパニー松尾跟平野勝之,是熊仔俠這日影迷的心頭好,也是啟蒙。《Vigeo Cannonball Run 2016》這部片的擺拍,即受《白》裡頭非傳統拍攝騎車的方式影響,攝影機不拍旅者,而是自車後與路面第一人稱交替,為了影像的新鮮度重複旅程,是熊仔俠筆下「極限的挑戰」。
96公里,從廣州順德(熊仔俠的老家)橫過珠三角進入三水,兩段旅程,同一路線,今昔非比。當年素材沒拍足,予以填充的,是大量的重現素材——動畫、手稿、當年電視新聞等等。其中一個技法,是用Google Map抓拍的影像,「不即時」地提供了片中所需的「當年」。在並非罕見的紀錄重現中,倒是展現了驚人的便利,達成個人錄像在零成本下能提供的視覺驚艷。
不過最有意思的,倒不是重現的過去與即時錄像的現在,而是這兩個不定時在銀幕上並置存在時,那種共時性的比對。這種比對選擇背後,無疑是導演極度個人化的情思表達,兩段完整的影(圖)像不可能完美並置銜接,必然伴隨覆蓋、重疊、裁切、融接。而這些被迫離場的部分,恰與旁白乃至影像內文中不自然透露的,記憶無法抑止湧上的感受,皆成了視覺化的表達。
我聯想到的,是導演阿莫多瓦在《壞教慾》(La mala educación)開頭,一家西班牙戲院牆上的海報被粗暴地貼了又撕撕了又貼,撕不乾淨的殘餘紙跡堆層層堆,在單一的二維平面上疊構出可被看見的「時間的積累」。這個意象與人類回憶的行為經驗完全貼合,那種在無從檢索的渾沌中試圖蒐羅殘餘紙屑,逆向拼湊出當初自己遺忘或被遺忘的人時地物;而最大的風險並非空無,而是兩張本不相干的殘餘被誤放誤讀,憑空捏出新的記憶,攪亂已經夠混沌的腦海稀泥。
熊仔俠與三水,與珠三角,與故鄉,與故人即過去的自我,便在這樣的並置中不停再組,「去重建、去回憶、去喚醒,這般光景」,在視聽的層面達成非視聽的記憶痕跡。
乘客就是觀眾,窗外的風景是作品
如斯粗暴的素材插入,必然帶來觀眾的警醒。熊仔俠說,他自小酷愛從車窗窺看窗外風景,這種一眼即過的風景「就像伏特加一樣,喝完有後勁」。這種取景器鏡頭,結合上粗暴地重現並置,又會叫人聯想起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在《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Saf ve DüşünceliRomancı)裡,作的那個饒富深意的比喻:
想像一下,你是一個半夜打車的乘客,司機默默開著車,你默默攤在椅背側看車窗,發覺外頭下起了雨,滴的很美。一個天真的人會發自內心享受眼前的佳景,只記得這場夜雨在都市存在過的證明;一個感傷的人則會察覺到窗框的存在,不由自主思考起:這台車的車窗如果更大、形狀更扁,我看見的東西會不會不一樣?整個城市都在下雨,還是恰好是這台車行經的路線在下雨?司機是不是刻意開在雨滴多的路徑?在我與車窗之外是不是還存在了不一樣的景觀?
這比喻簡單卻具體。乘客就是觀眾,窗外的風景是作品,司機是創作作品的作者(們)。在《Vigeo Cannonball Run 2016》,我們看見的,同樣是這個選擇:究竟該做為天真的乘客,無視過去素材?亦或當個感傷的故人,今日之旅不過是過去的延伸?形式與內容的選擇,在這個切面上,達成了漂亮的契合。
巧合的是,熊仔俠選擇開始這個車拍系列時,也恰逢中國大陸平台開始風行Vlog的時代。紀錄生活成為網路流量大宗,抖音與快手的咋舌崛起,彷彿在嘲弄世人,原來這麼多人對影像的需求是如此簡單、近乎廉價。而熊仔俠這部「Viego」——Video Ego(自我)——在Vlog同等廉價技術下,卻呈現了一種可能,並非風格新鮮,卻處處是電影本家積累的,種種開創達意做法,在這個大流量時代的可能性。
期待熊仔俠下一部「拍旅拍」作品,亦或舊片新登,在台灣能有機會一賭。至於他個人象徵的,一個困擾許多重度影迷的終極提問——迷影者最終是不是都必然走上創作的道路,否則必然會消失?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 第12屆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將於4月30日至5月9日在台北新光影城、光點華山電影館、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盛大展映,完整資訊詳參放映場次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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