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經歷過日治時期?與世界一同走過歷史長河的馬祖列島
歷史課時,我福至心靈地問:「你們知道,馬祖沒有過日治時代嗎?」學生們毫不驚奇,此起彼落的呼聲是:「那我們跳過這一章。」
今天大家想到馬祖,約莫是藍眼淚、媽祖像或戰地風情;再早一點的印象可能是荒涼。確實,戰地政務解除前夕是連江縣人口的低點,幾乎整座列島都已內遷到台灣,徒留空落的石頭厝。即使是近幾年,馬祖長輩在子弟返鄉工作時,也不乏有「回來幹嘛?這裡鳥不生蛋。」的疑問。
但過去的馬祖並非如此。一如台灣在海權競爭時代躍入西方的視野,馬祖拜它的地緣位置所賜,也一度有形形色色的外國人來來去去。島嶼像海洋的牙本質,對世界的冷暖先覺先知。
見證晚清帝國現代化的眼睛
至今仍佇立在列島一北一南的東湧燈塔、東犬燈塔,見證清朝後半葉開港通商的歷史。還記得課本上的鴉片戰爭嗎?清朝戰敗後,簽了南京條約,其中一個項目叫開放五口通商:上寧福廈廣,馬祖正好落在福州外海,形成貿易的集散地。舟楫雲集,可想而知。因為貨流暢旺,許多沿海住民在此時移居到竿塘(南北竿),他們多從連江、長樂而來,至今仍是諸多島民的原鄉,依稀有近似的鄉音。
順帶一提,金門對應著廈門,五口通商後航路大開,許多金門人選擇出海工作,「落番」到南洋,往後僑匯回金門蓋大厝、起洋樓,今天走訪金門還能走進這段歷史。
馬祖的東犬、東湧兩燈塔正是知會往來福建沿海的船舶:福州、馬尾一帶港口已近,請由此轉舵。兩座燈塔都由英國人興建,也就不足為奇。我的外婆至今仍稱燈塔為「番囝塔」(huǎng ngiāng thák),馬鈴薯則是番囝芋。她母語流利:「有番囝塔的是下沙(東莒),無番囝塔的是我們上沙(西莒)。」
英國人有機會遊歷馬祖,法國人也不遑多讓。因為越南而打的清法戰爭曾波及台灣,而我們在台灣史會學到該戰爭促使清廷強化海防、台灣建省、劉銘傳擔任巡撫,並在台灣推動各種現代化建設。不過打台灣的同時,法艦也進攻福州。清朝洋務運動後的現代化船廠「馬尾造船廠」和海軍學校(船政學堂)都在左近,可謂重要的軍港,而駐紮的福建水師幾乎毀於此役。
馬祖因為位置險要,為了箝制清國援軍,被法國的遠東艦隊司令孤拔(A. Courbet)佔領,停泊地點就在南竿面西的馬祖澳,即今馬港(馬祖村)。詩情畫意的法國人甚至留下了馬祖澳媽祖廟(天后宮)的素描。有趣的是,在法國人筆下,彼時的媽祖廟前竟然有溪水潺潺。夥伴訪問了耆老,耆老說確實有的。
進入20世紀,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台灣身處帝國日本治下,金門也被日軍盤據八年,稱「日本手時代」,馬祖也難以置身事外。為了控制福州,日艦亦停泊於上述的馬祖澳。耆老——包含我外公在內——都留下了日軍曾上岸施暴的證言,甚至傳下了不得和日本人婚配的家訓。
戰地政務時代,美日軍事組織的較勁
去年(2020年)10月,鄉親傳來西莒青帆村大火的影像,火勢延燒多間木造老屋,臉書頓時哀鴻遍野。青帆是外公外婆故鄉田澳的隔壁村,原名「青番」,很可能也記憶了五口通商後洋人面孔的群集。冷戰時代,以貿易為名的「西方公司」進駐青帆村,西方公司其實隸屬於美國中情局,負責處理情報、培訓游擊隊。
雖然他們十分低調,身穿國軍制服、頭戴青天白日軍帽,但也因這群美軍存在,青帆村一時人聲鼎沸,還作起轉口生意,連當時台北不常見的生活用品,如日本味精、玻璃絲襪與名牌香菸等等,也出現在島上1。配合青帆沿山而建的地勢,穿過建築群落的柳暗花明,確實不負「小香港」的美稱。
富有張力的是,蔣介石為了和美方背景強烈的孫立人互別苗頭,也為了「分而治之」美國對台軍事防衛的影響力2,在1950年代引入日本軍事顧問組織「白團」。這群前日本帝國軍人在金門八二三砲戰後曾三度造訪馬祖,給予防範中共和強化防禦工事的許多建議。據說馬祖錯綜複雜的地下坑道之挖掘,也曾得到白團的指點。
當然,美軍十分難以容忍白團的存在,因此白團除了在台活動受到限制,也轉而以「實踐學社」這樣淡化軍事味道的名字運作。不過那是另外一則故事了。
「我們」的歷史
這幾年跟著夥伴和前輩重新學習馬祖,總會想起學生說:「我們跳過這一章。」然而就像台灣不能不理解中國,馬祖也不可能不理解台灣史、中國史甚至東亞史。我們只是欠缺自己的歷史課本,重述一次不同觀點的故事,它與台灣和而不同、再互相交織,閃爍獨特的魅力。
不用說見證了中國帝國的現代化,即使在沉重的戰地政務體制下,仍有美日顧問團到訪、進駐,給予戰略擘劃。不同於黨國的灌輸,馬祖大可不必困鎖在民族主義的淺灘裡。「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對於海盜的後裔、島嶼的住民而言,季風、洋流等浩瀚而開放的系統才是我們的常態。
它本來就很廣大,很包容,像媽祖廟前的小溪堅持流入大海。它本來就是世界島,本來就很國際化。
- 請參考〈美軍在馬祖-西方公司與美軍顧問組〉一文。
- 林孝庭,《意外的國度》,頁320。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