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立友好」遠方國度立陶宛(下):藝術家、愛書人與裝幀實驗

聯合新聞網 李志銘
立陶宛「維爾紐斯國際藝術家書籍三年展」歷屆展出作品。 圖/藝術家書籍創作者(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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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立友好」遠方國度立陶宛(上):相似的歷史,與自由浪漫的追隨者

立陶宛的當代藝術與書籍出版行業之間,每每具有某種相互激盪、融混交錯的深切連繫。許多在地的插畫藝術家不斷創作美麗的繪本與各式媒材畫作,對外轉譯輸出到世界各地。位在首都維爾紐斯的新舊城區交界地帶,由國際知名的波蘭裔美國建築師丹尼爾.李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柏林猶太博物館」即是其代表作)操刀設計的「MO現代藝術博物館」(MO Modern Art Museum)也才剛在2018年悄然開幕,標誌著立陶宛收藏研究當代藝術的里程碑。

另以舊城區的維爾尼亞河(Vilnia River)為界,一群嚮往「波希米亞式生活」(Bohemian Life)的藝術家在1998年愚人節這天發表了獨立宣言,在這河畔環繞的小社區內成立了「對岸共和國」(Republic of Užupis),作為一處遺世獨立的烏托邦國度,專門提供給藝術家進駐創作。

「對岸共和國」以天使為守護神,全區僅0.6平方公里,大街上隨處可見一幅幅奇異奔放的街頭塗鴉與彩繪壁畫,除了藝廊也有咖啡廳及紀念品店。夜晚則有音樂、芭蕾和戲劇演出,沿岸亦能看到美人魚和廢棄鋼琴組成的裝置藝術。在這個由詩人、藝術家、影劇工作者聚集的嬉皮社區裡,甚至還擁有自己制定的「對岸共和國憲法」(共41條,其內容頗有60年代黃華成撰寫81條「大台北畫派宣言」達達主義式的黑色幽默),以及國歌、國旗、貨幣、國慶日等,充分展現立陶宛的自由精神。

有了自由開放的大環境氛圍,承接過去歷史遺產的混雜文化,位於波羅的海東岸的立陶宛,很快也就成為包容多元前衛藝術與獨立思潮的匯聚之地。

時值1997年,任教於「維爾紐斯藝術學院」(Vilnius Academy of Arts)開設木刻版畫與平面設計等課程的瓦西里烏納斯(Kestutis Vasiliunas,1964- )教授,首度以「藝術家書籍」(Artists' books)為主題,邀集來自13個國家的65名藝術家,創辦第一屆「維爾紐斯國際藝術家書籍三年展」(International Artist’s Book Triennial Vilnius),隨後並成立「藝術家書籍創作者」(Artist's Book Creators)社群網站,作為世界各國共同分享「藝術家書籍」相關展覽資訊的交流平台。

此處所謂「藝術家書籍」,乃泛指以「書」為載體的藝術門類,透過藝術家本身自由的想法、跳脫傳統圖文編輯的框架,並藉由各類媒材與裝訂形式來呈現。包含不同紙張、皮革、金屬、布料的運用,抑或搭配文字、圖案、色彩的奇異組合,乃至翻閱的手感、聲音及氣味,藉此拓展「書」與「閱讀」概念的想像邊界。

愛書人的流動盛宴

顧名思義,「維爾紐斯國際藝術家書籍三年展」乃每隔三年舉辦一屆,每屆也都會提供一個主題概念來讓參展的藝術家們各自發揮。

比如1997年首屆主題為「日記:八天」(此與聖經記載「上帝花了七天創造世界」的基督教義有關),2000年第二屆為「啟示錄」,2003年第三屆為「23宗罪」,2006年第四屆為「兔子與房子」(Rabbit and House),2009年第五屆為「文字」(Text),2012年第六屆為「愛」,2015年第七屆為「錯誤」,2018年第八屆為「記住死亡」(Memento Mori,意指基督教信仰思索死亡的意義和死後的靈魂救贖),至今(2021)歷時24年來到第九屆主題為「缺席」(Absence)。

有趣的是,這些不同意象的主題概念,幾乎都與絕大部分立陶宛人信奉耶穌基督的天主教文化有著密切關聯。其中特別是在2009年第五屆,更邀請了至今唯一來自台灣的藝術家楊偉林(YANG, WeiLin)提供作品到維爾紐斯的Arka Gallery參展。

就我印象所及,最初因對「藝術家書籍」(Artists' books)感興趣而開始接觸楊偉林的作品,乃是在2011年台北「樹火紀念紙博物館」舉辦的「BOOKing。裝幀,書的進行式」展覽上。記得當時令人感到記憶猶深的,無疑是由紙與線這兩種日常材質所構成、名為《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的一座書籍裝置藝術。

位居展場主視覺的畫面中,一條條平行排列如藤蔓伸展的梭織紗線,串連著桌面擺放的折疊裝幀冊葉,一路綿延到天花板,像極一道道自空中垂掛而下、上面爬滿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

這番景象,又不禁令人聯想漆原友紀的動畫電影《蟲師》描述被筆墨封印在書籍卷軸裡的「禁種之蟲」,負責管理的狩房一族因此收藏著歷代留存的大量珍貴書卷文獻。一旦解封,書裡的文字旋即便會爆亂失控、紛紛向著書外逃脫奔竄。這時,唯有依賴管理者使用施有魔法的銀針,將這些四處逃竄的文字,像是捕捉蟲子那樣將其一隻隻重新夾到記憶的卷軸當中,然後逐一變回原形,掉落在紙上化作清秀娟麗的字跡。

自云從小喜歡看書的織品藝術家楊偉林,多年來一直埋首專注於「裝幀製書」、「抄紙」、「書寫」和「編織」等相關題材的藝術創作。大學時代原本念東海中文系,卻因對建築有興趣而經常跑去建築系旁聽。後來適逢偶然的機遇,成為了早期(90年代)參與規畫東海藝術街「理想國社區」的廣告文案。

之後,楊偉林轉而投入編織領域,她曾在草屯的手工藝研究所習藝,又到台南藝術學院(今台南藝術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進修,並以甲骨文抽象符號作為構圖主題的編織作品「太初有字」獲頒(2004年)第四屆「國家工藝獎」。

根據媒體報導,楊偉林曾經提到她早逝的胞弟楊偉中(2018年在南太平洋庫克群島度假時不幸意外溺斃),兩人共同的興趣就是買書,並表示家庭生活、讀書和旅行是他們生命中很重要一部分。據悉,楊偉中生前愛書成癡,還在嘉義民雄住處附近購置了一幢三層樓中古透天厝作為個人藏書空間,取名「諸羅書屋」,外傳藏書達四、五萬冊,且一手包辦搬運、擦拭、修補、編目、上架等工作,儼然小型圖書館。

由於深知胞弟愛書,同時表達對其驟逝的不捨,楊偉林特地為他舉辦「另一種形式的追思會」:藉由一場場回顧生命的獨立書店之旅,楊偉林和兩三親朋好友相繼來到台中「東海書苑」、嘉義「洪雅書房」分享楊偉中的讀書日常點滴,並將胞弟的書房照片製作成紀念藏書票,贈予前來參與活動的現場聽眾。

2011年台北「樹火紀念紙博物館」展出楊偉林的書籍裝置藝術《意識.流》(Stre...

以編織藝術重構時間的記憶

在這個當代社會產業即將邁入全面數位化的時代,傳統的書籍形式還可以帶給我們什麼啟發?對此,楊偉林表示:「要回到原點,才不會被五光十色的設計所迷惑,」她強調,「創作要不斷回到自己的生活」1

為了重回原初的狀態,她經常在生活周遭尋找他人眼中的棄物作為創作材料,包括舊物攤上的破舊紙張、建築師友人工地裡的銅線廢鐵等,同時她也喜歡親近大自然,四處旅行攫取各種植物的根部來染出不同顏色變化的絲線,或用樹皮纖維舂搗、浸泡、蒸煮過後而研製成紙漿,並且在勞動手作的過程中找尋靈感。

楊偉林在她個人網站的簡介裡,自詡為「像個人類學家般,漫遊、採集在纖維工藝與書寫的沃土上」。她認為書寫與編織有其相似性,同樣具有某種隨著時間累積延展的敘事性格,與其背後蘊藏著歷史風土交織的文化特質,甚至主張編織即是另一種形式的書寫,亦常以「編織者」(weaver)來隱喻自我的存在象徵。

楊偉林的書籍裝置藝術《白髮書》(Hoary-headed Book)。 圖/楊偉...

擅長以絲線編織為媒介,綜觀楊偉林的藝術創作,始終圍繞著時間、書寫、記憶和遺忘等主題,令人隱約聯想到近日正在北美館舉辦「顫動的靈魂」作品大展的日本當代藝術家塩田千春。另因對環境和土地的情感,楊偉林不僅專注執著於手工造紙與植物染布的傳統技藝,並由此提倡回歸自然簡樸的生活態度,在精神上則又頗為近似上世紀90年代創辦「民間美術」的呂秀蘭。

在創作過程中,楊偉林經常偏好使用「雙重織」(意即在一個平面上同時呈現正反交疊的圖紋)技法,或是重複滲入不同植物染色,予以展現層層交疊的多重意象。就如同在人的記憶裡,往往混雜著真實和虛構並存。

舉凡《濁水經注》(Story of the Mud River)這部作品,她不僅結合多種植物如薯榔、藍染、墨水樹、小花紫薇等在麻布上染色而成,亦讓第一、二次型染的痕跡交雜在一起,因而呈現記憶的重疊。此外,她還從地圖上擷取濁水溪的水路線條,以及布農族傳統的圖像符號,使之成為畫面中的造型元素,主觀地闡釋藝術家自身對書的見解。

在另一部她使用好友手繪的草圖紙縫製的《白髮書》(Hoary-headed Book),上面佈滿纏繞交織的白色棉線,彷彿從攤開的裝幀冊葉裡長出一團團蓬鬆凌亂的白髮。如此作為隱喻讀書人「皓首窮經」的宿命形象,抑或面對歲月滄桑容顏老去的徒然感嘆。今後,當我們懷着好奇又敏感的心,嘗試運用各種想像去「翻開」書頁、「閱讀」楊偉林的作品,或許就能逐漸體會在她的「書」中所蘊藏的綿綿情思了。

楊偉林的書籍裝置藝術《濁水經注》(Story of the Mud River)...

李志銘

一九七六年生於台北,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具有天秤座理性的冷淡...

藝評 李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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