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台灣第一位女指揮家郭美貞(上):冷戰外交下的古典音樂和性別政治
音樂,作為反映人類現實生活情感的藝術,一種能夠跨越有形的邊界、創建理解和認同的語言,往往會被有意識地透過某種公共外交形式與他國進行溝通,尤其當國家之間的關係處於冰點或瓶頸時,無形的音樂便成為了撬開人民封閉之窗的最佳「破冰」媒介。
回顧二戰後美蘇爭霸的「冷戰」(Cold War)時期,對於當時被國際社會視為象徵「自由中國」(Free China,相較於對岸鐵幕下的「共產中國」Communist China)的中華民國政府而言,帶有強烈資產階級品味和菁英主義色彩的「古典音樂」經常扮演著推展「文化外交」(Cultural Diplomacy)的重要角色。
舉凡上世紀50年代末期活躍於義大利、美國、日本等地巡迴演唱的女高音歌唱家申學庸(1929-),抑或自1960年來台演出後即與台灣結下不解之緣的日籍鋼琴家藤田梓(1934-),以及稍晚(70年代)被譽為「天才少女鋼琴家」之姿蜚聲歐陸的楊小佩(1949-1990)、陳必先(1950-)等,皆為台灣早期以「古典音樂」揚名海外的代表人物。(有趣的是,早年這些代表台灣政府「為國爭光」的音樂家們,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女性)
如是,論及國際媒體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乃至最為人津津樂道者,應莫過於當年(1965)首度代表「中華民國」參加丹麥哥本哈根「馬爾科國際青年指揮大賽」(Malko International Conductors Competition)的華裔少女郭美貞(Helen Quach,1940-2013)。該年底,應駐義大利大使之邀,郭美貞又隨「中義文化經濟訪問團」初次來台訪問,並參與音樂會演出。
自幼在越南西貢出生成長,雙親都是華僑(祖籍廣東中山),十歲時(1950)隨家人移居澳洲,15歲考進雪梨音樂院主修鋼琴和作曲的她,在當地「白澳政策」(White Australia Policy)的壓迫歧視下,後來選擇了以台灣作為發展音樂事業的立足點。
及至1967年初,郭美貞再度代表「中華民國」參加紐約「密托波羅斯國際青年指揮大賽」(International Dimitri Mitropoulos Competition for Conducting)獲得金獎,隨即與紐約愛樂交響樂團總監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簽訂了為期一年的助理指揮合約。當時全美就有近四十家報紙同一天刊登了美聯社發佈的新聞,還附配一張郭美貞和伯恩斯坦的合照。
「記得那一天,我穿的是一身黑色緞子旗袍,我以一個純粹中國少女的姿態,登上音樂舞臺,內心感到了無比的榮耀與興奮;也因為這一次,是正正式式的由中華民國政府委於了我的特定代表權。」1日後郭美貞回憶起當年進入決賽的情景仍深刻難忘。
不久,郭美貞的名字便很快傳遍了華人世界,在台灣的聲望更如日中天。她不僅替自己開啟了全新的音樂生涯,同時也打破過去被男性壟斷的古典樂界指揮台,成為亞洲第一位躋身世界樂壇的女指揮家。
郭美貞:我一生是以女人在做男人的事
樂隊指揮這一行,一直都是男人的天下。一個女人除非極愛音樂,對音樂有自己的見解,否則她就不必去嘗試指揮。2
――郭美貞
回顧過去,在西方古典音樂長達數百年的歷史裡,女性曾一度被嚴格排除在外,包括作曲、演奏,甚至唱歌都不被允許。更何況,是可以帶領所有樂手、掌控全場節奏的「指揮家」(conductor)。除了社會大眾的刻板印象「女性體力不足」、「女指揮家容易讓男性演奏者分神」等偏見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於「指揮家」本身即意味著需要展現強勢的領導力和支配權,手持指揮棒(baton)的作用類似於羅馬的權杖,乃是權力的象徵,指揮樂團的動作則被認為是陽剛氣質(masculinity)的呈現,而女性卻常常被教導要溫順、溫柔,不適合擔任強勢的角色。因此,即便後來女性終於爭取到了做指揮家的機會,往往也會因為各種理由而備受歧視和打壓。
譬如「紐約愛樂」(New York Philharmonic)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性指揮家安東尼婭.布麗可(Antonia Brico),便在眾人的反對聲中,於上世紀30年代在「大都會歌劇院」首度登台演出,當時著名的美國男中音約翰查爾斯.托馬斯(John Charles Thomas)就對外宣稱:他永遠不會「屈服」在一個女人的指揮棒下。甚至以女性指揮家會轉移觀眾注意力為由,拒絕參演。
早期不僅是台灣,放眼全世界頂級的交響樂團殿堂上,女性指揮家可謂少之又少。
1960年,在恩師尼古拉.馬可(M. Nicolai Malko,時任雪梨交響樂指揮)的賞識提攜下,年方20的郭美貞初次站上了雪梨音樂廳的指揮台上。當時墨爾本的西澳新聞報(The West Australian)樂評標題形容這位身高僅155公分的女指揮是「大師般的小姑娘」(Girl as Maestro)。
由於她的女性身分與東方臉孔,廣受西方樂壇注目,再加上平日她對音樂演出總是力求完美,並以嚴格紀律不斷鞭策團員精益求精,因此後來就有美國當地報刊讚譽她是「亞洲指揮棒女王」(Asia's Queen of the Baton),另外也有德國的樂評稱她為「女性小澤征爾」(A Female Seiji Ozawa),紐約《每日新聞》則是將郭美貞稱作「女暴君」(Lady Tyrant)。
作為一位女性能夠在傳統上幾由男性壟斷,甚至對女性還帶有歧視的指揮行業中出人頭地,本身便具有引發新聞話題的傳奇(獵奇)特質。而在台灣當時文化活動尚稱低迷的環境裡,因為郭美貞的到訪,更是掀起了一陣對音樂偶像的追捧風潮。
用音樂推動國民外交:女人可以在強悍的同時也很溫柔
在她成名之後,郭美貞作為一個當時罕見的女指揮家,其行事作風卻是十足有如男性陽剛特質(masculinity)般的霸氣果斷。包括她在指揮樂團時,穿著黑西裝、打領結,完全和男性指揮家無異。與此同時,她也憑藉著中性的外表和氣質、注入更澎湃的力量,以形成強大的氣場。
根據《台灣光華雜誌》(1979年10月)報導描述郭美貞在國父紀念館指揮台北愛樂交響樂團的演出實況:「她給人的感覺,是那般地嬌小柔美。她臉上的笑容帶著孩子般的稚氣純真,步履也是那樣俐落瀟灑。但是當她在指揮台上站定,摒住氣,堅定地揚起指揮棒時,卻彷彿一下子變成了指揮萬馬千軍的巨人,全場的空氣,都被她震懾住了」3。
「她頓首、捏拳,時而柔柔波動的雙臂,時而奮力揮向空中,嬝嬝迴旋再倏地化為強勁俐落,剎那間變化無窮的氣勢直扣眾人心弦。而她臉上的表情也是千變萬幻。樂聲柔和時,她將手指輕觸唇邊,臉上是一片陶醉;雄壯時,她像隻憤怒的獅子,大幅度地揮舞著雙臂,短髮甩蕩飛揚,觀眾可以從側面看到她張得又圓又亮的大眼睛和飽圓鼓脹的面頰」4。
當年在強調冷戰對峙的大環境下,「古典音樂」不僅象徵著一個國家音樂文化的最高藝術水準,同時也得以藉此建構文化認同與權力,亦可為塑造良好的國家形象。
1968年應菲律賓華僑界邀請,郭美貞初次到訪菲律賓指揮「馬尼拉交響樂團」舉行了三場「菲華之夜」慈善音樂會。演出結束後,菲律賓總統夫人馬可仕.伊美黛(Imelda Marcos)特別接見了郭美貞並贈送她簽名照片,還特地請她攜帶一封致台灣教育部的親筆信,邀請郭美貞於翌年(1969)率領「中華民國訪菲兒童交響樂團」再度到訪菲律賓,為彼時新落成的「馬尼拉文化中心」指揮開幕音樂會。
當年召集成軍的「中華民國訪菲兒童交響樂團」成員主要由「台南3B兒童管絃樂團」和「台北光仁國小音樂班管樂組」共54位學生合組,在國際名指揮郭美貞的短期選拔培訓及領導下,代表國家赴馬尼拉公演進行音樂外交。該團先是在陽明山華興育幼院禮堂舉行了一場行前音樂會,包括蔣介石總統和夫人宋美齡、副總統嚴家淦等達官顯要及音樂界的名人都來出席聆聽。
到了菲律賓正式演出時,也受到熱情款待,原本正式演出兩場,應各界要求又加演四場,一時轟動國際、造成旋風,包括林昭亮、胡乃元等日後揚名國際的少年小提琴家都參與其中。由於演奏水準極佳,所到之處皆大獲好評,返國後更受到各界熱烈歡迎。全體團員並獲蔣總統特頒金質獎牌,教育部也特地為郭美貞頒贈了一只金質指揮棒。
1976年,教育部為了慶祝美國建國兩百年,再度邀請郭美貞由先前的「訪菲兒童交響樂團」甄選30名團員給予短期培訓、另組「中華民國華美青少年絃樂團」赴美進行為期一個半月、共26場音樂會的巡迴演出。這段期間,郭美貞也總是孜孜不倦地盡其所能,透過音樂外交方式為台灣開拓國際空間,出席世界各地的演出活動。
▍下篇:
戰後台灣第一位女指揮家郭美貞(下):鄉愁之苦與破滅的「祖國」音樂夢
- 參考郭美貞口述,張淑惠、李念平記錄,1980年1月3日〈放下指揮棒嗎?〉,《中央日報》中央副刊第四版。
- 參考趙琴,1970年1月,〈四海為家的郭美貞〉《婦女雜誌》,頁14-17。
- 參考思雷,1979年10月,〈音樂上如果慢一拍。就全都錯了——郭美貞把她一絲不苟的作風帶回到國內〉,《台灣光華雜誌》第4卷第10期。
- 參考思雷,1979年10月,〈音樂上如果慢一拍。就全都錯了——郭美貞把她一絲不苟的作風帶回到國內〉,《台灣光華雜誌》第4卷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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