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瑞與瓊瑤電影(二):《秋歌》,秦祥林的出走與成長

聯合新聞網 陳煒智
《秋歌》劇照。 圖/國家電影資料館

在1970年代中期這麼多「三廳」電影裡,白景瑞導演的《秋歌》是成績相當亮眼的一部。有趣的是,它既非野心之作,也沒有出國拍攝外景的噱頭,僅是仰賴本本份份的明星光芒,加上本土匠人的巧手打造,卻令整部《秋歌》不但保有李行、白景瑞「大眾公司」最富號召力的寫實特色,也在當年多如過江之鯽的文藝愛情片裡,展現出最專業的浪漫色彩。

從廟口陋巷到天母豪宅,從上班女郎多嘴饒舌的貿易公司到女作家筆下的「如願林」,再從台中港到中台灣的花田,白景瑞導演所率領的創作團隊,在有限的時間、預算,和壓縮到極致的拍攝資源中,以精準的執行力,完成這部端莊、漂亮,而且賣相甚佳的電影商品。

難能可貴的是,它又比單純的「商品」還多了幾分氣質和感情的深度,以致它能在「瓊瑤電影」於1973年因為《彩雲飛》掀起的第二波風潮之下,盈盈挺立,成為不容忽視的代表作。

製片團隊的精準執行

1970年代中期,台灣的獨立製片業者已經練就一身純熟的本領,在有限的條件下,以手工業的方式經營出一片轟轟烈烈的旺市。

此際的瓊瑤長篇小說,依照她自己的創作習慣,大多是寫完之後才交付連載。李行、白景瑞或者黃卓漢等影壇人士洽購版權時,《皇冠》雜誌往往還沒刊出最後一篇,單行本也尚未上市;待及小說刊畢、單行本問世,劇本早就編好、甚至也已經拍畢。

主要原因便是當年台灣電影產業的運作方式,大導演、大明星、大作家的文藝鉅片,通常會先排定可能的旺檔——農曆春節、329青年節連春假、暑假、雙十節等等這幾個時段,乃是兵家必爭之地。

《秋歌》便是因為片商敲定了1976年農曆春節檔,致使它的拍攝過程急得不得了。由於電影要在大年初一(1976年1月31日)隆重獻映,出版社方面也陣腳大亂,原定1976年的3月號連載最後一期才要刊出,在此之前的2月則安排單行本問世,為了電影排期,只好更改連載及單行本的發布時程。

至於「急」,已是當年的業界常態。

《秋歌》在1975年10月4日開鏡,先拍高富帥男主角家裡的戲,借的是陽明山上的別墅實景,之後再進棚。白景瑞同時還在籌備林青霞、鄧光榮、陳莎莉主演的《楓葉情》,《秋歌》拍個三週左右,他就要趕赴韓國拍攝楓林、紅葉的外景,時間大概在11月左右。12月底、1月初,在《秋歌》交片之前,白景瑞還因不滿意陽明山別墅的鏡頭,再借天母別墅補戲,才終於全部殺青。

與此同時,男女主角林青霞和秦祥林也和導演白景瑞一樣,都在軋戲。

秦、林彼時正當走紅,各有五六部戲約在身上,花邊新聞幾次報導,在不必拍攝男女主角鏡頭時,他們想盡辦法爭搶棚裡的床鋪、沙發以便補眠。可想而知劇組搶人、搶時間、搶棚、搶資源,在這樣的產業旺勢裡,是怎樣靠著事前仔細的籌備和拍攝時精準的執行,才能在這等巨大時間壓力下,順利完成全片,把拷貝送到電影院,與萬千影迷相見歡。

《秋歌》劇照。 圖/國家電影資料館

瀟灑秦祥林

《秋歌》並非林青霞和秦祥林第一次搭檔。在此之前,林青霞就已經和秦祥林合作過包括《純純的愛》在內的數部作品;還有秦祥林跟蕭芳芳結緣的《女朋友》,同樣也是白景瑞導演的瓊瑤電影,林青霞當時是第二女主角,演的就是秦祥林一心想追,但卻出國別嫁的「女朋友」。

身材高大、時髦洋氣的秦祥林「查理」原是復興劇校出身,不但身手了得,1960年代後期剛出道的時候,還曾經在不少武俠片裡當過主角。只不過他進入時裝文藝片的浪漫世界,轉型實在太成功,別說後來的觀眾了,就連當時的媒體工作者,都把他和洋派、時尚、新潮的形象直接畫上等號。記得他跟林青霞、秦之敏合作黃卓漢投資的《真白蛇傳》時,就有影評人認為他「古裝扮裝不佳」,對此大發議論。

秦祥林在白景瑞導演的電影裡,真的是拓落瀟灑。如果說李行導演是他的伯樂,琢磨出他在時裝片當中的光彩,那麼白景瑞導演與他的系列合作,可以說將秦祥林潛蘊的能量,發揮到極致。

不久前在這位兩屆金馬影帝訪台參加甄珍的影展活動時,筆者有幸與他短暫會面過,巨星來去匆匆,說的故事卻依然引人深思。

比如他憶起千辛萬苦爭取到《心有千千結》的演出機會,一場醫院戲,大特寫鏡頭要拍他浪子回頭仍挽不回父親生命,揪心大哭的表情。他自忖難以駕御哭戲,改以倚牆強忍淚水的方式詮釋,感人至深。自此,這也成了他的招牌表情,尤其為情所傷,或者擔憂手足、思念父母等等,只見他緊蹙雙眉,強忍激動,滿腔情緒猛然湧上,但他克制自己,不讓它翻江倒海地宣泄出來。

這樣的戲,幾乎是秦祥林的註冊商標,《一簾幽夢》、《人在天涯》、《皇天后土》,都可以見到這樣的秦祥林,而且,秦祥林總有辦法讓他的蹙眉、憂傷、哀痛,有源有本,與劇中人物緊緊結合,而不是公式照套,表情照做。

提起跟白景瑞導演的合作,按照影帝本人的說法,叫做「一拍即合」。白景瑞和秦祥林所擦出的藝術火花,令人望之舒暢。無論私下的相處,還是工作上的互動,白景瑞和秦祥林的搭配,實在妙絕。尤其秦祥林本身很擅掌握拓落瀟灑的戲路,白景瑞的作品若不講家國、不談社會隱疾的時候,更多是關於夢的、美的、羅曼蒂克的,跟他本人的浪漫性格如出一轍。

也正因此,秦祥林在白景瑞的電影裡,總是那麼輕鬆自在,如魚得水。就連《皇天后土》,也還能看到輕盈的詩意片刻,藉此對比深重沉鬱的人性悲劇。

《秋歌》劇照。 圖/國家電影資料館

《秋歌》的出走與成長

《秋歌》是白、秦第二次合作瓊瑤電影。男主角殷超凡的情緒跨幅很大,對秦祥林來說,確實有很大的表現空間。

初亮相時,他人如其名,是個超凡脫俗的高富帥。接著,鏡頭補足他家庭生活的一面,我們發現這個高富帥原來是個「爸寶」「媽寶」,父母之外,家裡還有個體貼入微的老媽子。然後,我們見到他為情所困,因情所感,在家庭和愛情之間出現矛盾衝突時,他終於有了掙脫的決心,愛情令他劇痛,癡心卻也使他真正成長。

如果說,1973年《彩雲飛》寫下文藝片女主角劃時代的意義,是那句由甄珍喊出「茶花女的時代已經過去!」的台詞;那麼1976年的《秋歌》對於青年男子「離巢」的鏤刻,在秦祥林的詮釋之下,也顯得極具份量。

與《秋歌》同時拍攝的李行導演《碧雲天》,片中男主角即便留學歸國、成家立業,在家裡卻始終是「掌上明珠」似的「愛子」身份,享盡齊人之福,《秋歌》卻不然。

《秋歌》回到當初《婉君表妹》電影結尾之前的「出走」高潮,以殷超凡懇求父母放手、放棄家族企業裡的職位,並且以他的「自立」做為促使這段感情終有結果的核心關鍵。不過,瓊瑤的原著、張永祥的劇本、白景瑞的導演,都還保留了殷家親長給予最終「祝福」的橋段,讓《秋歌》的「出走」和「成長」,少了幾分叛逆的絕決,多了一些「孩子終於長大了」的安慰。

不像邵氏出品、陶秦編導的《船》。電影版《船》裡頭的「成長」,幾乎是一刀斬斷過去的破釜沉舟。金漢飾演的紀遠,避至深山野谷,投身橫貫公路的開設工程,直到何莉莉飾演的唐可欣重新找到他。可欣剪去一襲及腰的長髮,穿上公路局小姐的制服,用一種「為國為民服務」的全新形象,千山萬水來「尋愛」。

這場重逢,只是一男一女感情的團圓,在人際關係上似乎比較限縮,但這樣的結合,在格局上更顯開闊,他們不必因為做了什麼事,去感動了誰,去化解了什麼,他們忍痛揮別過去,正視未來,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浴火而重生。是這樣的火光和溫度,感動了我們所有圍觀這段感情的男女老幼。他們不需要「贏得」我們的祝福,祝福是我們自己心甘情願獻上的。

《秋歌》有衝破親情「牢籠」的動力,但沒有這樣大破大立的張力和野心,雖然規格「小」了,卻也溫馨可喜。特別是薄暮之下,農婦打扮的林青霞在花田裡回憶往事,一盞盞迎風搖曳的燈光,映著翩然而來的秦祥林,青霞脫口而出「我現在很醜」,查理回答「你不會比我醜」。於是,歷經出走、自立,終於茁壯且踏實的男女主角,在互訴自己有多「醜」之後,在花田裡相擁輕吻。

《秋歌》是當年的標準商業片。在這件「商品」裡,我們看到整個時代的菁英才氣匯集其中,看到默契產生的火花,也看到嫌自己「好醜」的林青霞和秦祥林,在宛如「健康寫實電影」的背景裡,共譜這首浪漫得猶如夢境的秋之歌。

《秋歌》劇照。 圖/國家電影資料館

陳煒智

Edwin W. Chen,自由撰稿人,電影史研究者,亦為編劇、作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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