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寫韓國】「有情社會」的韓國?(上)
「情緒的總界說:情緒乃是所謂心靈的被動,是一個混淆的觀念。」
——史賓諾沙,《倫理學‧第三部分——論情感的起源和性質》
不管到哪一個國家去求學,即使出發前,在臺灣已經自修過他國語言多年,但是來到求學國家,不論是誰,首先要上的就是國外大學的語言中心。
來到韓國後,筆者也在語言中心待了一陣子,臺灣內的各所大學也有所謂的「語言中心」,只不過稱之為「華語中心」,但在韓國當地的大學,則稱為「語學堂」(어학당)。諸如韓國高麗大學,以及國立首爾大學韓國語語學堂,這些都是讓我留下極好印象的地方。
筆者最初接觸到韓國人的特徵,或者說韓國人自己也認為他們本身、社會所具有的特性,就是「有情(정)社會」。甚至在上語言學校的那段時間,韓國語老師也花了將近兩三個小時,近一天的課程時間註1,教導外國人有關於韓國人,以及在韓國社會內「情」的表現及特徵。
的確,在上個世紀很多韓國文化觀察者,也都提出韓國是個「有情社會」,甚至以「我們」(우리)的語言結構,來論述韓國人的思維,進而從正面性言及到韓國人民族性高漲、團結,國民充滿著情的論述架構。甚至「情」字也被應用到當地知名的巧克力派包裝上面註2。因此,當韓國人自稱自己是「有情的國人」、「韓國人的情意很多」,那也不意外了,可見「情」這個特徵在韓國社會、文化是顯得多麼重要性。
但就我看來,恐怕韓國人對於「情」的意義,還不是甚為瞭解,甚至「情」本身就不是一個「韓國人」能被瞭解,或者要被反省的對象、概念,因為對他們而言,韓國社會就是有情,韓國人、文化就是有情,這是再自然不過的自然態度了。
但身為一位文化現象詮釋者而言,我們必須在此提出簡單的質疑、反省,若是「情」作為一個(韓國)社會、文化、人的定義、本質,恐怕是有待商榷;因為,當韓國人自稱自己為「有情的國人」、韓國社會是個「有情社會」,那麼筆者質疑的是,有哪一個國家的國民、社會是無情的呢?
換句話說,韓國人憑什麼可以說自己的本質為「情」、社會為「有情社會」呢?
所有的形容詞都是一種限定、對比。因此,我們需要「他者」的存在。如果韓國人沒有把比較的對象(他者)設立出來,如韓國對比某國而言,甚至為這樣的他者成立一種論述得出韓國(人、社會)相較有「情」的話,恐怕韓國語課堂上韓語老師的一席話,得罪的恐怕不是在語學堂內來自世界四面八方的外國學生,而是會得罪了全世界192個國家。
舉例來說,韓國人用以論證「情」的例子,有人舉在地鐵內讓座給老人的習慣,這是多麼有「情」,多麼長幼有序啊?但是,只要來到韓國,就可以知道全韓國力量最大的人,就是在插隊搶地鐵座位的「阿珠媽」;又有人說,韓語系統內有著嚴格的標示出遠近親疏的「敬語」體系,藉由對方的身份地位、年紀,以及場合妥當的應用著敬語,讓雙方相敬如賓,但有趣的是,韓國人吵架的時候,動不動就問候人家「狗娘養」(개새끼)的,相較於同樣具有「敬語」體系的日語,日本人吵架則是連平日不用且程度很高的敬語都會用上,用詞越尊敬,語言裡的諷刺就越明顯,連吵架都這麼尊敬對方的日本人,難道不是更有「情」嗎?
又有人說,每到中秋節(추석,農曆八月十五日),不管是遠在首爾的遊子,也要在當天忍受塞在高路公路上,長達十六個小時的返鄉「民族大移動」(민족대이동),好回到諸如釜山的家鄉掃墓,表示不忘遠祖,多麼有情!那麼中國的清明節又是怎麼樣的一個存在呢?又有人說,韓國人不分你我,共吃一碗大鍋飯,甚至MERS期間,也不像香港學生刻意在課堂上戴口罩,造成社會的恐慌註3,韓國人多麼有「情」啊?但就外人(如臺灣人)而言,公筷母匙的概念並不適用在韓國,甚至韓國人的「情」還超越了生死、流傳疾病管制,這就是「情」嗎?
易言之,透過上面所舉的例子,我們都可以推論出另外一種相反於韓國人為有「情」國民、社會的反例。
難道日本人無情?臺灣人無情?憑什麼,韓國人這麼說?
因此,「情」並不是「專屬於」韓國人、韓國社會所特有的註4,甚至,我們可以說,一直被韓國人誤會的「情」,必須要有條件的「他」才能成立的,這就是需要他者(負面的)對照才有可能出現。
就我看來,「情」是韓國人對自己國內人而言;而「恨」註5則是韓國人對他者國外人而言;這兩種極端力量,體現在韓國人思維內,是無法二分的,因為:情構成恨的力量,同時恨又構成情的存在,是一種又愛又恨的交疊,一種無法切割開的感受。
先說「情」這一部分;若是真正分析起韓國人的「情」的定義,每個人對於「情」都有不同的定義,其中最具代表,也常被引用的就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精神病理學家——克里斯多福‧鍾(Christopher K. Chung)和參孫‧趙(Samson J. Cho)對於韓國人「情」的定義。他們指出「情」是在「(韓國社會)人與人之間所發展的喜愛、關懷、親密以及依附等感覺」,且它並不純粹是一種個人內心的感覺,而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之間」存在的關係。
我們藉由上述這兩位精神病理學家對「情」的定義,並將此定義放入韓國社會中,作為理解的脈絡與線索來探討,但這樣的定義如同筆者所言,它並非專屬於韓國所有,難道在臺灣社會內,沒有這種人與人之間所發展的喜愛、關懷、親密以及依附等感覺?甚至臺灣傳出的「媽寶」、「靠關係」不也是一種情的表現嗎?如果他們沒有繼續描繪在韓國社會內「所發展的喜愛、關懷、親密以及依附等感覺」來跟臺灣、日本甚至其他社會內來做比較的話,這樣的定義,恐怕流於抽象。
而在丹尼爾‧圖德(Denniel Tudor)的Korea: The Impossible Country(《韓國:不可能的國家》,或中文另一譯名《韓國:撼動世界的嗆泡菜》)中指出,「情」是一種「把(韓國人)人凝聚在一起、看不見的擁抱」註6。但這樣的定義,太為浪漫,因為要讓一個國民凝聚在一起,可以使用的方式太多了。諸如著名的二戰,日本——福澤諭吉(ふくざわ ゆきち, 1835-1901)於1885年(明治十八年)在報上發表了《脫亞論》,論及道:「吾國(日本)不應待鄰國之開明,而猶豫於亞細亞之興,毋寧當脫其伍,與西洋之文明國共進退,而與支那、朝鮮接觸之法,亦不可因為鄰國之故而與特殊待遇」,且福澤諭吉在書中還斷言,應當視中國、朝鮮為「惡友」,「親惡友難免與共惡名。於我心當謝絕亞細亞東方之惡友也」。藉由打造「壞鄰居」,建構起日本國民齊心齊力,向外擴張的軍國主義;又或者為了宗教(諸如聖戰)、政治信念(國家利益),或者是經濟成長(諸如臺灣的「拚經濟」),也可能形成一個社會國民凝聚在一起的力量。
憑什麼說「情」是把(韓國)人凝聚在一起、看不見的擁抱呢?
「情」是多麼虛無之物?
如果我們嫌以上外人所觀看韓國人「情」的角度有問題並是一種偏見的話,筆者也可舉韓國當地的學者為例,如崔祥鎮在《韓國人的心理學》一書第11頁中,定義韓國人「情」的見解。
根據崔祥鎮的論述,韓國人的「情」有三大特點:
「第一點,『情』並非依存著對象行為而產生或消逝,反而它是因為有著長時間累積而產生的……第二點,『情』寧可說是合理性的,倒不如說是一種更具非合理性的感情……第三點,『情』也存在於孱弱的心理以及表裡關係的」。
在這裡,我們看到崔祥鎮所論的「情」有三大特性,分別是「歷史性」(經由時間累積下來)、「情緒化,非理性」,以及跟韓國人發達的被害意識連結上的「恨情」註7。
首先,第一點關於情的「歷史性」的特徵,時常可以看到韓國當今社會中,韓國人特重「學緣」與「地緣」註8等,即出身在相同背景的學校或故鄉的人們,在社會上總會特別互相照顧;即使擺開「學緣」、「地緣」不說,在韓國日常生活中「我們」(우리)的生活環境下,「情」到處可見,小至韓國人上市場買菜時多拿把蔥,要求老闆多送點「優惠」(덤),以及到餐廳,親切地叫店員為「언니」(姐姐),大到韓國逼近破產的金融風暴,全體國民捐出自己家內所藏的黃金來重振自己的國家等,這些都可以看到「情」應用在韓國人日常生活內,造成他們「民族團結」的力量而成。所以,在臺灣人刻板印象中,認為「韓國人民族心強」、「愛國心強」不是沒有道理的,而在其中「情」佔了極大的因素。
但更重要的是,對於韓國人而言,「團結」除了自己內部的「情」之外,對外是以一種「恨」的力量來形成之。
而這就牽涉到崔祥鎮對情的第二項定義:「情緒化、非理性」的。舉例來說,只要在韓國人面前,提到哪一個國家是韓國世敵,想必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會回答是「日本」。
當然,造成韓國人這樣的回答,有很大的原因都是自一連串的悲慘歷史,即使現在很多韓國年輕人對於日本人有所改觀,「過去歸歷史,現在歸國力」。但是,距離韓國解放日本文化的時間,離今還不到20年的時光,也就是在日本殖民朝鮮半島,一直到1940年代早期,朝鮮半島還有將近84%的韓國人使用日本姓名,而韓國在解放後對日本文化強烈反彈,甚至韓國政府禁止日本文化輸入長達53年,直到金大中在1998年撤銷禁令為止,日本文化才漸漸傳入到韓國內。
又最近在韓國、日本領海中,刮起一陣究竟是在「東海」還是「日本海」?是「獨島」還是「竹島」的主權領土紛爭時,在韓國當地的各大電視台,大肆放送著「獨島」歷史紀錄片,以及在街道上、大型藝術空間,都可以看「獨島是屬於我們的領土」貼紙或者是宣傳出現,試圖教導國內的人民「獨島就是獨島,不是竹島,它是位在於韓國領海——東海上,而非日本海的韓國領土」等概念。換句話說,透過上述這些例子,我們可以看到韓國人在自己國內形成一種共識(「情」;每個韓國人都認同「獨島」是韓國的領土);同時對外,也形成一種共識(「恨」;你們日本人別來搶我們的領土),「情」與「恨」是不可分離的一體兩面。
而說到韓國人對於日本人的「恨」所形成的團結,我想寫成一本「韓日兩國愛恨史」也不足以記載這兩國的情仇。但更為重要的是,不管是從韓國對於「獨島主權」的爭奪上而言,或者是韓國在2009年3月18日,在棒球經典賽八強複賽以4比1打敗日本隊之後,再度在投手丘上插上太極旗事件,以及2013年東亞盃足球賽,韓國與日本隊伍交戰時,有韓國球迷在標語中直接批評日本「忘記歷史的民族沒有未來」註9,以及場邊總是可以看到韓國球迷掛出一張張民族英雄,諸如李舜臣,或者是暗殺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的韓國烈士——安重根的巨幅畫像,讓整場比賽儼然成為一個政治舞台等等,這些都可以看到韓國人對外的「恨」(同時也是對內的「情」)作用在其間。
而情與恨,同屬於情緒範疇。
就筆者所閱讀到的文本,對於(韓國人)「恨」多有著墨的,乃是韓國西江大學教授金烈圭的言論。根據金烈圭的主張,他認為韓國人的「恨」有「白色的恨」以及「黑色的恨」(金烈圭,《韓國再發現》,朝日新聞社,一九八八)兩種。「白色的恨」是「某種怨恨在心裡累積後轉而傷害自己的情況,但絕對不會轉移到第三者身上的恨」,這種恨「在傳統家庭、家族之間經常發生」。相較於此,「黑色的恨」是懷抱怨念而死的遊魂,甚至會以轉移怨恨到第三者身上的方式來顯現。為了平息這份令人畏懼的怨念,韓國有為數眾多的巫堂(薩滿巫師)。因此,小倉紀藏(おぐら きぞう)在《心で知る,韓國》(2005年,岩波現代文庫)一書內, 將金烈圭所言及的「白色的恨」,定義為韓國人對外在「應有形象、位置」所求不到,在憧憬層面上所失落的「憾恨」;而「黑色的恨」則是將「挫折的悲傷」轉嫁給他人的「怨恨」。但這樣的論述,都讓我們看到所求的位置不得、因抱怨他人而死「他者」的存在。
總歸而言,「恨」是朝向外的,它指向對外對象。
一般韓國當地語學堂,正規韓語課程一週五天,四小時課程。
註2:而有關於「我們」言論的負面性,如他者的忽略,筆者都已經在前面撰文論述過,諸如「我們」構建出韓國人無聲、寂靜的「自殺」等層面。
註3:資料來源:http://www.storm.mg/article/52799
註4:同樣的,有關於臺灣「多元文化」社會的反省,請參閱筆者《無鏡の国度—臺灣人「借」的意識》(唐山出版社)一書。
註5:根據崔祥鎮(최상진)的定義,他把韓國文化最基本的心理特徵定義為「恨」(한),他如是說:「當一個人受到挫折或者願望得不到滿足,而又沒有能力解決這一矛盾,將這種情緒疏散時,這種傷痛就會依序引發『悲哀』、『怨恨』、『自責』,以及絕望等情緒,而這些情緒會在心中累積成為『恨』,這是一種很強的受害意識」。請參閱,《韓國人的心理學》(한국인의 심리학),韓國中央大學出版社,2000年。但筆者與之不同的觀點,在於恨是與情是必須綁在一起來觀看,兩者缺一不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於韓國人曖昧地對於「情」的定義以及看法。
註6:若要筆者從概念上簡單的區分四國社會內,擁抱人群的力量,分別為:韓國人為「情」;日本人為「絆」;中國人為「義」;台灣人為「熟」。
註7:有關於「情」第三點的定義,也就是筆者要在下方論述到的「恨情」。
註8:此就社會層面而言,除了「學緣」、「地緣」之外,還有生理上的「血緣」,共稱為「三緣」。
註9:其實嚴格來說,日本人不是忘記歷史的民族,而是「扭曲歷史的民族」。